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艳时,太和殿的宫宴己摆了三巡。
赵睿站在廊下,望着檐角垂落的鎏金铃铛被风撞得叮当响,耳中却全是席间的喧闹——二十余张案几上堆着堆成小山的珍馐:南海的明珠鲍、西域的火洲驼峰、江南的鲥鱼脍,连汤羹里都浮着金箔剪的莲花。更刺眼的是,每张主位前都摆着鎏金酒樽,酒液在烛火下泛着琥珀光,倒映着勋贵们油光水滑的脸。
“陛下,臣以为今日之宴,可称‘盛世之宴’。”左都御史陈廷敬举着酒樽,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珍馐盈席,金玉满案,正合我大昭‘礼仪之邦’的气象。”
赵睿攥着袖口的手微微发颤。他今年刚满十岁,穿的是母妃亲手缝的青布衫,袖口还打着补丁——那是昨日他替尚食局的小宫女拾了半筐落梅,被母妃夸“懂节俭”时,特意让绣娘补的。此刻他望着陈廷敬腰间晃动的玉牌(那是去年抄家时从贪官家里抄来的),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御膳房看到的场景:老厨娘偷偷把半块没吃完的鹿肉包进布包,说是要带给街对面的小乞儿。
“陈大人说的是。”他突然开口,声音清亮得像玉磬,“可臣却想起太祖皇帝创业时的‘创业宴’。”
殿内霎时静了。陈廷敬的笑容僵在脸上,连赵煊都放下了酒盏。赵睿望着龙椅上的父亲,继续道:“太祖爷当年在应天府起兵,与元军大战鄱阳湖。那时的军粮是糙米饭拌野菜,锅灶是用破砖搭的,连盐都要省着用——”他从袖中摸出个布包,“臣让人查了《太祖实录》,上面记着,太祖爷每餐只准摆三菜一膳,说‘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
“胡闹!”镇北侯萧承煜拍案而起,“太祖爷那是创业艰难,如今我大昭疆域万里,该享的福不该省!”他晃了晃手中的金樽,“小娃娃懂什么?你爹当年还是皇子时,跟着太祖爷打天下,顿顿吃的是糠窝窝!”
赵睿没接话。他想起昨日在书库翻到的《起居注》:洪武十八年,太祖皇帝在南京建都,首次大宴群臣,案上只有五菜一汤,其中三盘是腌菜。而今日这席,光是螃蟹就摆了十二只,每只都有巴掌大。
“萧大人可知,”赵睿踮起脚,指着殿外的公告栏——那里贴着户部刚贴的灾情通报,“河南大旱三月,百姓啃树皮充饥;山西雪灾,五千间草房被压垮。可咱们这席上的鹿肉,够买三百担赈灾粮;这金樽里的酒,够挖二十口救民井。”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太祖爷要是知道,他的子孙在百姓饿肚子时摆这样的宴,该多心疼?”
殿外的风卷着几片桃花飘进来,落在赵睿的青衫上。赵煊望着儿子泛红的眼眶,喉结动了动。他想起昨日批奏折时,看到河南巡抚的急报:“饥民易子而食,十室九空。”此刻听儿子说出这些话,只觉心口像压了块石头。
“传朕旨意。”赵煊的声音不大,却震得殿角铜铃乱响,“今日之宴,撤去三分之二珍馐,余下的分赐京中孤老;着尚食局明日议定‘宫膳标准’,往后每餐不得超过五菜一汤。”他站起身,走到赵睿面前,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睿儿今日说的话,像极了朕当年在应天府听太祖爷训诫时的模样。”
他从龙案下取出个锦盒,打开是本线装的《帝王心鉴》,封皮上用朱砂写着“克俭克勤”西字:“这是朕年轻时抄录的太祖爷手札,里面记着他如何‘一日三省’,如何‘见奢则戒’。睿儿收着,往后……”他的目光扫过殿内垂首的勋贵,“要替朕盯着这满朝文武,替朕守着这天下百姓。”
赵睿接过书匣,指尖触到封皮上的旧痕——那是赵煊少年时抄书留下的墨渍。他突然想起母妃常说的话:“陛下当年做皇子时,比你还苦。”此刻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他用力点头:“儿臣记住了。”
退宴时,陈廷敬擦着冷汗追上来:“殿下,老臣方才是……”
“陈大人不必解释。”赵睿停下脚步,指了指他腰间的玉牌,“这玉牌是从贪官家里抄的,对吧?”陈廷敬的脸瞬间煞白。赵睿却笑了,“不过无妨,往后您若能替百姓多做几件实事,这玉牌也算物尽其用。”
殿外的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赵煊站在宫门口,望着儿子的背影,摸了摸腰间的龙纹玉玦。玉玦里嵌着块碎玉,是当年太祖爷赐给他的——那上面刻着“守成不易”西字。此刻,他突然觉得,这碎玉的光,比任何珠宝都要亮。
而在千里外的河南,灾民们正排着队领赈灾粮。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捧着碗粥,突然指着天空喊:“阿娘你看!云彩像不像金樽?”她阿娘摸了摸她的头,眼里泛着泪光:“那是龙王爷显灵了……”
没人知道,那云彩里藏着的,是个十岁孩童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