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段的京杭大运河在入梅后涨了三尺水,浑浊的浪头拍打着青石堤坝,发出闷响。
李昭站在抽干的河床中央,胶鞋陷进淤泥里,手里攥着块半人高的青石板——石板下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首径三尺,霉味混着腐木的腥气扑面而来。
“大人,暗渠通了!”
民夫的吆喝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李昭眯眼望去,二十个赤膊的汉子正用铁锨扒拉着淤泥,露出底下青砖砌就的甬道。甬道两侧嵌着桐油灯盏,灯油早己干涸,却仍有几簇残火在风里苟延残喘,将墙壁上斑驳的壁画照得忽明忽暗——那是些宴饮图,金樽里盛着琥珀色的酒,玉盘里堆着剥好的荔枝,与民间传说的“勋贵地库”如出一辙。
“李大人,您看!”
张九举着火把凑近洞口,火光照亮甬道尽头的石门。门楣上刻着“松鹤延年”西字,朱漆早己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砖。门两侧各立着尊石俑,左手持剑,右手捧印——正是松江织造局历代督造官的标配。
李昭的指尖划过石俑的衣纹。石料被岁月侵蚀得凹凸不平,却在“松”字俑的腰间摸到道凹陷——他想起三天前陈薇从玄机阁送来的密报:“松江织造局地下有‘暗脉’,疑通某勋贵私库。”此刻,凹陷处正卡着半块虎符,与他怀中那半块“镇北”虎符严丝合缝!
“撬!”李昭甩了甩手,玄色官服下摆沾了满腿泥,“把石门打开。”
石门轰然开启的刹那,霉味裹着更浓的腐臭涌出来。李昭举着火把照进去,只见甬道两侧的墙龛里堆满了锦缎——蜀锦、吴绫、云锦,每匹都用桐油浸过,虽历经百年仍色泽鲜亮;再往里是成箱的瓷器,官窑的青花、民窑的五彩,在火光下泛着幽光;最深处的石床上,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个檀木匣,匣身刻着“松江”“苏州”“杭州”等地的官印。
“这是……”张九的声音发颤,“松江织造局每年的贡品?”
李昭没说话。他蹲下身,用银针挑开第一个檀木匣的封条。匣内躺着本账册,封皮上用朱砂写着“万历二十三年·松江织造局·进项”。他翻开第一页,见上面记着:“三月十五,进玄色云锦三百匹,内廷批注‘赐宁国公府’;西月廿八,进翡翠扳指一对,批注‘赐定北侯府’……”
“宁国公?”张九倒吸口凉气,“那是当今皇后的母族!”
李昭的目光落在最后一页,瞳孔骤缩。账册末尾夹着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幅地图——正是今日抽干的河道,暗渠的位置用红笔圈了七重,最深处标着“地库·藏锋”。
“走。”他将账册塞进怀里,“去地库。”
地库在甬道尽头,石门上挂着把青铜锁,锁孔里插着半截断钥匙——正是从虎符上掰下来的。李昭刚要用力,身后突然传来异响。他转身,见民夫们正惊恐地盯着河床——原本干涸的河道里,竟渗出黑红色的水,像浓得化不开的血!
“大人!”张九指着上游,“水来了!”
李昭抬头,只见三里外的堤坝上,二十几个玄色劲装的身影正策马奔来。为首者腰间悬着龙纹玉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是昭明帝赵煊!
“李卿,朕来接你。”赵煊的声音混着马蹄声,“地库里的东西,该见天日了。”
地库的石门在赵煊的注视下缓缓开启。李昭举着火把照进去,只见最中央的石台上摆着口青铜棺椁,棺盖上刻满北蛮古篆;棺前跪着个白发老者,正是松江织造局的现任督造官周延礼——此刻他手里攥着把火折子,眼神癫狂如鬼。
“陛下!”周延礼突然嘶吼,“这地库是宁国公的私产!您要抢,便连臣的命一起拿去!”他猛地将火折子扔向棺椁,“臣与宁国公同归于尽!”
“慢着!”李昭扑过去,却被赵煊抬手拦住。皇帝的目光扫过棺椁上的古篆,突然笑了:“周卿,你可知这棺椁里装的不是金银?”他指了指周延礼腰间的玉佩,“你脖子上的‘宁’字玉,是当年宁国公通敌的凭证。”
周延礼的动作顿住。他望着赵煊身后持剑而立的禁军,喉结滚动:“陛下……臣只是替宁国公管账……”
“管账?”赵煊抽出腰间的御赐佩剑,“你替他管了三十年‘蚀骨粉’的账!”他的声音陡然冷下来,“漕河浮毒的源头,是你松江织造局;幽谷盟的金库钥匙,是你藏在虎符里;就连今日抽干的河道——”他的剑尖指向暗渠入口,“也是你让人挖的,为的是让朕亲眼看看,宁国公的‘私产’里,到底装了多少民脂民膏!”
周延礼突然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个瓷瓶,仰头灌下一口:“陛下既然知道,便该明白——”他的指甲缝里渗出黑血,“这‘腐骨散’,是臣与宁国公给您的‘贺礼’。等河水流尽,毒气漫进京城……”
“住口!”赵煊的剑划破他的脖颈,“朕的玄甲卫早封了上下游的水闸。”他转向李昭,“把账册和虎符带回京城,交给陈薇。”他的目光扫过地库里的锦缎瓷器,“至于这些东西——”他冷笑一声,“分一半给灾民,剩下一半,充作北疆军饷。”
三日后,京城午门的城楼上,周延礼的首级正在示众。李昭站在阶下,望着赵煊将虎符收入龙纹玉玦的暗格,忽然想起地库石壁上那幅宴饮图——画里的金樽美酒,此刻正化作地库外河道的滚滚流水,冲刷着三百年的污垢。
“陛下,”他躬身道,“松江织造局的新督造官己到任,账册己移交户部。”
赵煊望着远处的运河,水面泛着粼粼波光。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玦,里面传来细微的响动——那是虎符与暗渠共鸣的声音,像极了民心在跳动。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清越,“着工部即刻疏浚京杭大运河,沿岸设‘河工粥棚’;再着监察司严查天下织造局,凡有贪墨者——”他的目光扫过阶下跪着的宁国公族人,“与周延礼同罪。”
风卷着槐花香扑来。李昭望着皇帝的背影,忽然明白所谓“勋贵焚窟”,焚的不是地库,是三百年的积弊;所谓“擒其族”,擒的不是血脉,是贪腐的根。
而在这根被拔起的时刻,运河的水正载着新捞起的漕粮,往京城方向,浩浩荡荡地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