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堂后院的劈柴声单调而沉重,成了李无优日常的背景音。自那日欧阳繁星送来丹药后,王莽之流收敛了许多,至少明面上不敢再随意挑衅。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某种表面上的平静,只有李无优自己知道,那平静之下涌动着什么。
怀里的白玉小盒温润依旧,那枚“化瘀活络丹”他最终没有服用。不是不领情,而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丹药对他指尖悄然蔓延的灰败毫无作用。那是蚀心灵力侵蚀的本质变化,非筋骨劳损,而是生命形态的缓慢冻结。丹药的暖流只会短暂麻痹感知,反而可能掩盖恶化的征兆。
他依旧每日劈柴,依旧能在劈柴时劈出药堂指定的、最匀细的灵木屑。只是每一次斧头落下,那巨大的反震力透过斧柄传递上来时,手臂的麻木感越来越明显,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虎口那道被灰白石质薄膜封住的细小裂口,像一枚冰冷的徽章,时刻提醒着他代价的存在。更让他心惊的是,他能感觉到,不仅仅是虎口,连带着整个右手小臂的筋骨深处,都开始隐隐透出一种沉滞的僵硬感,仿佛里面的血肉正在一点点被无声地置换、凝固。
这天傍晚,柴垛终于见底。李无优将最后一捆劈好的、散发着清新木香的灵木屑仔细捆扎好,准备送往药堂深处的炼药房。那里是炼制“清心散”的核心区域,炉火日夜不息,丹香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
他抱着沉重的木屑捆,穿过药堂曲折的回廊。越靠近炼药房,空气越是灼热,混杂着各种灵药在高温下挥发的气息,辛辣、清苦、微甘,复杂得令人头脑发胀。巨大的丹炉如同蛰伏的巨兽,炉壁赤红,散发出惊人的热浪。几名药堂弟子正汗流浃背地操控着炉火,或是小心翼翼地添加着药材。
李无优刚踏入炼药房那厚重的石门,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是今天的新木屑?快!快拿过来!寒星草的药性挥发就在这一时三刻,就等着你这上好的引子了!”
说话的是药堂负责炼制“清心散”的刘长老,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头,此刻正紧紧盯着丹炉内翻腾的药液,鼻翼翕动,似乎在捕捉着最细微的药性变化。他对李无优劈出的木屑质量有着近乎偏执的依赖。
李无优应了一声,快步上前,将木屑捆放在刘长老指定的石台上。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寒星草特有的、如同凝结了星辉般的清冽苦涩气味。
“好!好!正是时候!”刘长老看都没看李无优,抓起一大把散发着微凉气息、叶片如同点点寒星的草药,动作快如闪电地投入丹炉之中。炉内的药液瞬间腾起一片淡蓝色的烟雾,发出“滋滋”的声响。“木屑!快!”
李无优立刻解开捆绳,捧起一大捧散发着阳光和树木气息的匀细木屑。就在他准备将木屑投入炉口的瞬间,一股极其猛烈、远超寻常的热浪混合着狂暴的药力猛地从炉口喷薄而出!
这股热浪并非自然形成,而是丹炉内几股性质相冲的灵药在高温下瞬间冲突、能量失控逸散的结果!
“小心!”旁边一个药堂弟子失声惊呼。
李无优首当其冲!那灼热狂暴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撞在他的胸口!更糟糕的是,这股失控的能量流中,竟然夹杂着一丝极其细微、却异常精纯的蚀心灵力——那是寒星草在特定火候下被激发出的、用以中和蚀星花反噬的核心药力!此刻,这丝本该被严密控制的蚀心灵力,随着失控的能量流一起逸散出来!
“噗——!”
李无优如遭重击,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数步,怀里的木屑撒了一地。胸口仿佛被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又像是被无数冰冷的针瞬间刺入,蚀心灵力的阴寒与能量流的灼热在他体内疯狂交织、冲突!
他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味,被他死死压了下去。身体内部,尤其是胸口被冲击的位置,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那感觉比斧头的反震要清晰、要深入骨髓百倍!仿佛那里的血肉筋骨正在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撕裂、冻结、重塑!
“该死!控火!快稳住炉温!”刘长老气急败坏地吼道,手忙脚乱地打出几道法诀,强行压制丹炉的暴动。几个弟子也慌忙上前帮忙。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李无优的异常。他低着头,一手死死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另一只手撑住旁边的石柱,指尖用力到泛白,手背上那道灰白色的石痕似乎都因为剧烈的痛苦而微微凸起。
几息之后,丹炉内的暴动终于被强行压制下去。刘长老抹了把汗,这才想起李无优,回头看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按着胸口靠在石柱上,地上撒满了木屑,不由得皱眉:“你怎么回事?连点热浪都受不住?木屑都撒了!快收拾干净,重新取一份来!耽误了这炉‘清心散’,你担待得起吗?” 他的语气带着炼丹师被打断的烦躁和对“杂役弟子”惯有的不耐。
李无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口翻江倒海的剧痛和那股冰冷的撕裂感,松开按着胸口的手。他能感觉到,胸口被冲击的地方,皮肤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凝固了。一种冰冷、沉重、如同岩石嵌入血肉的异物感清晰无比。
“是,长老。”他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他弯下腰,默默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木屑。弯腰的动作牵扯到胸口,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刚刚按过胸口的手掌上。掌心因为用力撑住石柱,被粗糙的石面磨破了一点皮,渗出几颗血珠。然而,和虎口那次一样,血珠迅速凝滞、变暗,伤口边缘再次浮现出那种熟悉的、令人心寒的灰白色石质薄膜。
这一次,薄膜覆盖的范围更大了些,颜色也似乎……更深了一点。
这变化无声无息,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李无优的心脏。蔓延……不仅在指尖,不仅在虎口,现在,连胸膛也被侵蚀了。每一次接触蚀心灵力,每一次承受冲击,都在加速这个过程。
他沉默地收拾完木屑,重新去柴房取了一捆新的,再次送到炼药房。这一次,刘长老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紧盯着丹炉,示意他小心投放。
李无优屏住呼吸,动作异常稳定地将木屑投入炉口。淡蓝色的烟雾再次升起,这一次平稳了许多。浓郁的丹香开始弥漫,预示着这炉至关重要的“清心散”即将成功。
刘长老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挥挥手:“行了,没你事了,出去吧。”
李无优默默退出炼药房,石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灼热与丹香。药堂回廊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清凉了许多,但他胸口的冰冷沉重感却丝毫没有减轻。
他走到回廊尽头一个无人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才缓缓吐出一口一首憋着的浊气。冷汗早己浸湿了内衫,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黏腻的寒意。他解开灰布袍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小心地拉开衣襟,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左边胸口心脏偏上方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块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的灰白色印记!那印记如同最劣质的石料打磨后嵌入了皮肤,色泽黯淡、死寂,与周围健康的肤色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它不像伤疤,更像是一块……正在生长出来的、冰冷的石头!
李无优的手指颤抖着,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块印记。
冰冷!坚硬!毫无知觉!
指尖传来的触感,与触碰真正的岩石无异!仿佛那里的血肉、神经都己经彻底死去、石化。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蚀星谷底的寒风更刺骨。他看着那块小小的石痕,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冰冷僵硬的终点。每一次所谓的“糖霜”,都在他身上刻下这样的印记,最终将他变成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他猛地攥紧了衣襟,将那冰冷的石痕死死捂住,仿佛这样就能将它藏起来,藏进不见天日的黑暗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新生的灰白薄膜在指根处若隐若现。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仰起头,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炼药房内,那炉以他的木屑为引、即将成功的“清心散”散发出的苦涩药香,丝丝缕缕地透过门缝飘散出来,萦绕在他鼻尖。
为了她短暂的安宁,他咽下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糖霜。
是蚀骨的毒。
是石化的诅咒。
是……他正在一点点失去的温度和生命。
角落里,阴影无声地笼罩着少年单薄的身影。那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袍,此刻像是沉重的裹尸布。胸口的石痕冰冷地烙印着,如同命运无声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