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鸢踏进一班教室的瞬间，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午休的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灭，空气沉甸甸地压着，几乎能拧出水来。
几十个脑袋低垂着，书本是绝佳的屏障，隔绝着视线，也掩盖着那些红肿的眼角和无声的屈辱。
角落里，周强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侧影绷得死紧，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那是一种习惯性的、用以隔绝外界的冰冷外壳。
——呵，看来那场办公室风波的后劲，比预想的还大。
夏知鸢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明镜似的。
她将教案“啪”一声轻放在讲台上，那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惊得几道躲闪的目光飞快地抬起又垂下。
夏知鸢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全场，精准地捕捉到每一丝不甘、委屈和强撑的倔强。
视线掠过周强时，他依旧纹丝不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夏知鸢能感觉到那层冰冷外壳下压抑的暗流。
“下午第一节课，我们讲……”
“夏老师！”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强压着颤抖的声音猛地撕裂了沉默。是林晓梅。
小姑娘猛地站起来，眼睛肿得像桃子，手里那支笔几乎要被她捏断，声音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孤勇：“期中考试…年级前五…您，您真觉得，我们这群烂泥能吗？”
“烂泥”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每个人心上。
唰——！全班的目光，带着灼热的羞愤、卑微的渴望、还有一丝濒临熄灭的火苗，死死钉在了夏知鸢身上。
角落里，周强的肩膀似乎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拒人千里的冷漠。
夏知鸢迎上那些目光，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她将教案推到一边，双手撑住讲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清亮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寂静中炸开：
“林晓梅同学，”她目光锁定那个倔强的女孩，然后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庞，特意在周强那仿佛凝固的背影上停顿了半秒，“还有，一班的所有人。”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我夏知鸢，吐口唾沫都是钉！那条裙子，现在就挂在我脑子里，等着它的主人昂首挺胸地穿上它！”
“至于信不信？”
夏知鸢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凌厉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锋，裹挟着滚烫的温度，狠狠刺向那些低垂的头颅，最终定在周强那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背影上：
“连我这个当老师的都不信你们能爬出泥潭，谁他妈还会信？！你们自己要是先认了这‘烂泥’的命，那就活该被人踩进泥里一辈子！”
“怎么，家里有本事，不是你们爹妈厉害，积累下来的嘛，你们应该感到自豪才对”
夏知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震撼力：
“潜力是干出来的！尊严是挣回来的！ 用你们期中考试的成绩单，给我狠狠抽在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脸上！用两年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砸烂‘烂泥一班’这块破招牌！告诉所有人——”
“你们，能行！你们，配得上！”
“现在，告诉我！”
夏知鸢猛地一拍讲台，粉尘簌簌落下，“你们，有没有这个种？！敢不敢跟我拼这一把？！”
死寂！
死一般的窒息！
然后——
“有！！！”林晓梅第一个嘶吼出声，眼泪决堤般奔涌，身体都在剧烈颤抖。
“有——！！！”一个花格衫男生像炮弹一样弹起来，吼得脖颈青筋暴起，拳头砸在桌上“哐当”作响。
“有！！！” “有——！！！”压抑的火山彻底爆发！委屈、愤怒、不甘、被点燃的熊熊斗志！嘶吼声、拍桌声、甚至有人踹翻了椅子！整个教室仿佛在声浪中震颤！
连最角落最沉默的学生，此刻也涨红了脸，死死咬着嘴唇，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眼中第一次燃起了火光。
夏知鸢的目光再次投向角落。
周强依旧低着头，埋在阴影里。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嘶吼宣泄，但那只放在课桌上的手，骨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虬结，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猛兽。
肩膀不再仅仅是紧绷，而是带着一种细微却清晰的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沉默的躯壳里激烈地冲撞。
没有喊叫，但那无声的、近乎自毁般的用力，比任何呐喊都更能证明他被触动了。
夏知鸢看着这群被彻底点燃的少年少女，胸腔里激荡着滚烫的热流。
她知道，火种己经埋下，燎原之战，才刚刚开始。
夏知鸢抬手，虚压。沸腾的声浪奇迹般迅速平息，只留下粗重的喘息和一双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好！记住你们今天说的话！”
夏知鸢的声音斩钉截铁，“现在，翻开书！从这一秒开始，用你们的本事，把丢掉的脸，给我十倍、百倍地挣回来！”
教室里响起了前所未有的、带着一股狠劲和决绝的翻书声，“哗啦——”，如同战士拔刀出鞘！
下课铃响，夏知鸢刚抱着东西走到楼梯拐角的阴影处。
“夏老师。”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像冰锥刺破空气。
周强斜倚在冰冷的水泥墙上，双手深插在夹克口袋里。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锋利的下颌线，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夏知鸢方才那番话激起的短暂波澜，有惯常的疏离冷漠，更深处，则是一种被逼到墙角、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挣扎与孤注一掷。
夏知鸢停步，平静回视：“有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远处模糊的喧闹声。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周强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揉捏得不成样子的纸。
他没有递，只是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惨白。
“作业本…背面…”周强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眼神锐利地审视着夏知鸢，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评估——他在试探，试探这个看似热血的老师，值不值得他迈出这冒险的一步。
“…您看见了，对吧？”
夏知鸢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坦然点头：“看见了。画很有天赋，心思也巧。但那些字…”
她语气加重，带着纯粹的担忧，“让人没法放心。”
周强的瞳孔似乎微微缩了一下。预想中的鄙夷、恐惧或盘问没有出现，只有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关切。
这让他紧绷如弓弦的神经，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终于孤注一掷，猛地将那团带着汗湿体温和少年人特有慌乱气息的纸团，近乎粗暴地塞进夏知鸢手里！
“这个…您…看看！”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快得像逃命，“不是作业…轴承图…改过的…更细…”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空荡的楼梯上下，声音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走投无路下的狠戾和一种绝不向家里那个冰冷教育局办公室低头的倔强：
“那个‘黑皮’…您大概猜到了。以前帮他修过几次东西，算认识。 但这批货…有问题，渗油，型号不对，我拒了。 他今早在校门外巷子口蹲我，带了不止一个人！明晚八点，东街废机修厂，他们‘交货’，逼我去改那批烂货！”
周强急促地喘了口气，眼神死死盯着夏知鸢，那里面除了紧张，还有一丝清晰的试探：你会怎么做？报警？找学校？还是打算找我那个只会用官腔解决问题的爹？
他几乎是咬着牙补充道：“别找年级主任。也别…惊动我家里。”
这句话才是他真正的底线和求助信号——他需要帮助，但绝不要他父亲那种“解决方式”。
话音未落，周强根本不敢等夏知鸢的承诺或追问，猛地转身，像一头受惊又决绝的野兽，几步就冲下楼梯，脚步声仓惶而沉重，瞬间消失在拐角昏暗的光线里，只留下一个紧绷到几乎断裂的背影。
夏知鸢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窟！她立刻低头，近乎粗暴地展开那团被少年体温和紧张汗水浸得微潮发软的纸。
正面，是精密到令人惊叹的轴承结构剖析图，参数标注一丝不苟，远超高中生水平。
而翻到背面，几行铅笔潦草划出的字，却像毒蛇的信子，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
“黑皮，东街废弃机修厂。明晚8点。交货。他带了刀，还有两个生面孔。盯上我了。”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不是简单的麻烦！是带着凶器的、有预谋的围堵！而且，周强不仅拒绝了违法改装，还被对方视作必须控制的“技术资源”！
他塞纸团时那孤注一掷的眼神，以及那句“盯上我了”，分明是在绝境中向他唯一可能信任、且“行事方式”或许不同于他厌恶的体制的老师，发出的隐秘求救信号！
这个有着机械天才内核、却被家庭冷落、不得不在灰色地带边缘行走、内心极度骄傲又极度警惕的少年，在走投无路之际，选择了他自己的方式，向他选定的老师，露出了脆弱的脖颈和沉重的信任。
明晚8点，废弃机修厂，带刀，盯梢，还有周强那句“别找我家里”
让夏知鸢叹了口气，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图纸，纸张锋利的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
窗外，残阳如血，泼洒在冰冷的教学楼上，非但没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楼梯间的阴影衬得更加浓重粘稠，仿佛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沉沉压下。
她肩上的担子，远比想象中更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