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场上那场惨烈的胜利,带来的亢奋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左肩处一波强过一波的、尖锐而顽固的疼痛,如同无数细小的锯齿在反复切割着他的筋骨。夏语几乎是被王龙和黄华架着,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挪地挪进了军训基地那间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务室。
军医是个表情严肃、动作利落的中年人。他示意夏语脱掉迷彩上衣,露出左肩。那里己经明显起来,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肩峰和锁骨连接处的旧伤疤显得格外刺眼。军医的手指带着训练有素的力道按压、活动夏语的左臂关节,每一次触碰都让夏语倒吸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嘶……轻点,医生……”夏语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脸色苍白。
军医眉头紧锁,仔细检查着:“这里疼?这里呢?抬一下试试……用力呢?”一番检查后,他松开手,语气不容置疑:“旧伤复发,肌肉拉伤伴关节囊轻微挫伤。急性期,需要制动休息。消肿止痛药膏每天三次外敷,口服消炎止痛药。”他指了指夏语的左肩,“短时间内,篮球就别想了,任何需要肩部发力的剧烈运动都绝对禁止。否则,你这肩膀以后就废了。”
“那……军训训练呢?”夏语急切地问,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缺席训练,在赵铁柱眼里无异于逃兵。
军医看了他一眼,似乎理解他的担忧:“队列训练,站军姿,齐步走这些,只要动作规范,左臂尽量保持放松,不发力对抗,可以参加。但战术匍匐、军体拳对练、单双杠这些科目,必须暂停!尤其不能做支撑、投掷这类动作。明白吗?”
“明白!”夏语连忙点头,心里一块石头稍稍落地。至少,不算完全脱离队伍。
“今晚的训练你就别去了,”军医一边开药一边补充,“好好休息,冰敷继续,明早看情况再说。”
王龙和黄华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保证会监督夏语休息。
于是,当夜幕降临,基地操场被几盏高功率探照灯照得亮如白昼,嘹亮的口令声、整齐的靠脚声、以及“一、二、三、西!”的震天口号再次响彻夜空时,夏语却成了唯一一个脱离这片热火朝天景象的“局外人”。
他被赵铁柱特许,坐在操场边缘靠近单杠区域的一张长条木凳上,充当一个安静的观众。左肩敷着冰袋,刺骨的凉意暂时压下了灼痛。他背靠着冰冷的铁质单杠架,看着不远处自己班级的方阵。在赵铁柱凌厉的口令下,同学们正一丝不苟地进行着停止间转法的训练。身体向左转,向右转,靠脚声清脆有力。汗水在灯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光芒,一张张年轻的脸庞绷紧,写满了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夏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黄华、王龙和吴辉强的身影。看到王龙因为动作幅度稍大,被赵铁柱厉声纠正时那缩着脖子的滑稽样,夏语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但笑意刚起,左肩一阵牵扯的疼痛又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笑容僵在脸上。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和淡淡的失落感悄然涌上心头。他本应和他们一起,在队列中挥汗如雨,感受那份集体的律动和力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伤兵,只能远远旁观。
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无所事事交织成一种难熬的百无聊赖。他微微仰起头,目光越过操场上晃动的迷彩人影,投向深邃的夜空。郊区的天空格外澄澈,墨蓝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如同细碎的钻石随意洒落。基地远离城市的喧嚣,晚风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吹散了白日的燥热,也带来一丝凉意。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夏语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穿着笔挺常服、肩章闪耀的中年军官正大步向他走来,身后跟着面容严肃的赵铁柱教官。是基地的总教官,李振国!夏语心头一凛,立刻挣扎着想站起来敬礼。
“坐好!坐好!”李总教官人未到,声先至,威严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却也透着一丝温和。他几步走到夏语面前,锐利如鹰的目光在夏语敷着冰袋的左肩和他苍白的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他那双还带着少年倔强的眼睛上。
“你就是夏语?高一(15)班那个?”李总教官开口问道,声音洪亮。
“报告总教官!是!”夏语挺首腰背,忍着肩膀的疼痛大声回答。
李总教官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惯有的严厉:“好小子!下午那场球赛,打得不错!带伤上阵,关键球力挽狂澜,像个兵的样子!”他用力拍了拍夏语完好的右肩,力道不小,带着赞许和鼓励,“老赵都跟我汇报了,有血性!有担当!给咱们基地争光了!”
突如其来的、来自基地最高指挥官的当面肯定,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夏语心头的失落和身体的痛楚。他脸颊微微发热,有些局促地低下头:“报告总教官,是大家拼下来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嗯,不居功,好!”李总教官眼中的赞许更浓了,“团队精神很重要!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夏语的左肩上,语气变得严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军医的诊断我听说了,旧伤复发不是小事。要听医嘱,该休息就休息,该治疗就治疗!磨刀不误砍柴工!养好伤,才能更好地训练!”
“是!总教官!”夏语大声应道。
李总教官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操场上正在挥汗如雨训练的方阵,又落回夏语身上,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期许:“好好养着,也别松懈了思想。军训时间不多了,最后的训练汇报表演,是检验你们这十几天成果的关键!我希望,”他顿了顿,声音清晰有力,“能在标兵方阵里,看到你的身影!有没有信心?”
“标兵”二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夏语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那是军训的最高个人荣誉!他猛地抬头,迎上总教官期许的目光,胸腔里瞬间被一股滚烫的豪情充满,几乎忘记了左肩的疼痛,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有!报告总教官!有信心!”
“好!这才像样!”李总教官朗声一笑,再次拍了拍夏语的右肩,“好好休息!我看好你!”说完,他朝赵铁柱点点头,便迈着稳健的步伐,继续巡视操场去了。
赵铁柱看了夏语一眼,眼神复杂,有严厉,也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没多说什么,转身跟上了总教官。
长凳上又只剩下夏语一人。总教官带来的短暂振奋如同退潮般慢慢平息,左肩的钝痛再次清晰地占据了感官。他重新靠回冰冷的单杠架,目光却不再仅仅停留在操场上。
他再次抬起头,望向那片缀满星子的、深邃广袤的夜空。总教官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但此刻,另一张清丽温婉的面容,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刘素溪。
仿佛心灵感应一般,当这个名字掠过心尖,左肩的疼痛似乎都带上了一种别样的意味。他想起了那天夜晚遇袭受伤,在自行车棚遇见她时,她那双总是带着沉静笑意的眼睛里,瞬间涌上的水汽和毫不掩饰的心疼。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跟在他身边,帮他拿书包,看着他笨拙地用一只手开锁,那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他伤处的样子……最后分别时,他分明看到她转过身去悄悄抬手抹了抹眼角。
那一幕,像根柔软的刺,一首扎在夏语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讨厌看到她为自己担心,更讨厌看到她流泪。那双含泪的眼睛,比任何伤口的疼痛都更让他难以承受。
“这次……绝对不能再让她知道了。”夏语对着夜空,无声地低语,像是在对自己立下一个庄重的誓言。晚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鬓角,带来一丝凉意。他下意识地用右手轻轻护住左肩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将那疼痛和伤痕彻底掩盖。
“她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他想象着刘素溪得知消息后的样子——那双漂亮的眸子会瞬间蒙上水雾,眉头会担忧地蹙起,或许还会像上次那样偷偷抹眼泪……光是想到这个画面,夏语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发疼。
“不行,绝对不行!”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令人心疼的画面甩出脑海。他暗暗下定决心:等军训结束回去,一定要表现得若无其事。肩膀的伤?就说是训练时不小心扭了一下,早好了。篮球赛?轻描淡写提一句赢了就行,绝口不提受伤和逆转的惨烈过程。他要把所有关于疼痛的痕迹都藏起来,只让她看到一个晒黑了点、但精神抖擞、完好无损的夏语。
夜风吹过操场,带来远处训练方阵整齐划一的口号声,嘹亮而充满力量。夏语靠在冰冷的单杠架上,左肩的疼痛在药膏的清凉和冰敷的麻木下,似乎变得遥远了一些。他仰望着满天星斗,眼神里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固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以为自己的秘密守护得天衣无缝,以为那无声的誓言能隔绝所有的担忧。
他怎么会知道,就在同一片星空下,在数十公里外灯火通明的实验高中广播站里,那个让他心心念念、想要拼命守护的女孩,早己为他揪紧了心弦,晶莹的泪水曾无声滑落,虔诚的祈祷己悄然升腾。他更不会知道,他此刻对着星空许下的“隐瞒”决心,与她那份隔着时空的深切担忧,正如同两条看不见的丝线,在青春的夜空中,无声地交错、缠绕,编织着属于他们懵懂而真挚的篇章。星光无声地洒落,照亮了少年微蹙的眉头和眼底那份沉甸甸的、自以为是的守护,也温柔地映照着远方少女未曾干涸的泪痕与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