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霓虹的喧嚣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在钟子期公寓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道变幻的、模糊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旧木料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与药味混合的气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挂钟秒针的滴答声,如同叩击在灵魂上的丧钟,每一声都敲打着无边无际的空洞。
钟子期靠坐在客厅角落的阴影里,身下是冰冷坚硬的柚木地板。怀中,那张名为“焦尾”的古琴安静地横卧。琴身颜色深沉,木纹如被岁月揉皱的流水,几处边缘的磕碰痕迹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凝固的伤疤。断裂的商弦无力地垂落,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他低垂着头,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右手包裹着厚厚的、渗出血迹的纱布,僵硬地搁在琴身侧板上,如同一件被遗弃的、破损的兵器。
失去“喜”情的世界,是一片冻结的荒原。没有愉悦,没有期待,没有温暖的回响。他感受不到窗外的喧嚣是繁华还是落寞,感受不到纱布下伤口传来的剧痛是折磨还是提醒。只有一种沉重的、无休止的、如同深海淤泥般的虚无感包裹着他,吞噬着一切感知。记忆像是被浓雾笼罩的废墟,只剩下冰冷的轮廓。灭门那晚的惨叫、火焰的噼啪、地窖的窒息…这些如同刻在骨头上的痛苦反而清晰,而家人的脸…却在浓雾中不断褪色、模糊。
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攫住了他。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彻底遗忘的恐惧。遗忘那些他本该用生命守护、却因懦弱而失去的至亲面容。
他动了动。包裹纱布的右手如同生锈的机械,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动作牵动了伤口,纱布下传来钻心的刺痛,但他死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用相对完好的左手,极其轻柔地拂过焦尾琴冰冷光滑的漆面,拂过那几处陈旧的伤痕,最后停留在琴身尾部,一处颜色略深、形似火焰灼烧留下的天然焦痕之上——这便是此琴得名“焦尾”的由来。
他的指尖在焦痕边缘轻轻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机械的专注。然后,他的指尖沿着琴腹与琴背的接缝处,极其细微地摸索着。那里有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贴合得天衣无缝的缝隙。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开声。在琴腹靠近龙池的位置,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颜色与周围琴木几乎完全一致的嵌板,被他用指尖巧妙地撬开。
一个小小的、扁平的暗格显露出来。暗格内衬着褪色的深蓝色绒布,己经磨损得起了毛边。
钟子期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极其小心地探入暗格。指尖触碰到了某种薄而脆的物体。他屏住呼吸——尽管这动作对他如今麻木的胸腔毫无意义——用最轻柔的力道,将里面的东西夹了出来。
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只有两寸大小,边角己经磨损卷曲,带着岁月侵蚀的脆弱感。照片上的影像也有些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水汽,但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上面的人。
一对穿着朴素却整洁的中年夫妇端坐中央。男人面容方正,眉宇间带着书卷气和一种沉稳的担当,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女人温婉秀丽,眼中含着对未来的憧憬,轻轻依偎在丈夫身侧。他们身前,站着两个男孩和一个更小的女孩。稍大些的少年约莫十三西岁,眉目清朗,眼神明亮而坚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正是少年时的钟子期。他身边站着一个小他两三岁的男孩,眉眼与他有六七分相似,却更显活泼跳脱,正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一只手还调皮地搭在哥哥的肩膀上。最小的女孩约莫七八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碎花小裙子,像只快乐的小鹿,被母亲揽在怀里,对着镜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照片的背景是自家小院的老槐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每个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那一刻的安宁、温暖、对未来无限的希冀,仿佛穿透了泛黄的相纸,穿透了冰冷的岁月,穿透了钟子期如今冻结的荒原,无声地流淌出来。
死寂的眼底,那深潭般的冰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
没有涟漪,没有波澜。
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更加…空洞的痛楚,如同缓慢苏醒的冰川,无声无息地在他灵魂深处蔓延开来。他看着照片上父亲温和的笑,母亲眼中的光,弟弟调皮的神态,妹妹纯真的笑靥…这些曾经镌刻在骨血里的面容,此刻在眼前,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那些鲜活的细节——父亲眼角笑起的细纹,母亲鬓角一缕散落的发丝,弟弟虎牙尖尖的角度,妹妹左边脸颊上那个小小的酒窝——正在他的记忆里不可逆转地变得模糊、褪色。
他想抓住,却只抓住一片虚无的冰冷。
“呵…”一声极轻、极哑,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气音,从他紧抿的唇缝中逸出。那不是笑,是灵魂被冻结后碎裂的微响。
他缓缓抬起头。公寓的寂静如同沉重的棺盖。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如同冰冷的雨点,敲打在凝固的时光上。
他需要声音。不是这死寂。不是这滴答的丧钟。他需要…一种能穿透这无边荒原的声音。一种能连接过去与现在,哪怕只连接一瞬间的声音。
他再次看向焦尾琴。目光落在剩余的六根琴弦上。它们紧绷着,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左手。只能用左手。
他将那张珍贵的全家福轻轻放在身旁干净的地板上,如同安放易碎的琉璃。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这动作依旧无法带来任何情绪的起伏——将受伤的、包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小心地移开,只用左手支撑着琴身。
他伸出左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因失血和疲惫而显得苍白无力。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搭在了冰冷的宫弦之上。
没有调音,没有起手式。
他闭上了眼。并非为了酝酿情感,而是试图隔绝眼前这片令人窒息的荒芜,将残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一点意念,全部灌注到指尖。
铮……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明显滞涩感的单音,如同枯叶落水,在死寂的房间里轻轻漾开。
这不是战斗时的杀伐之音,也不是防御时的连绵屏障。这是…安魂曲。一首早己失传、只存在于家族口耳相传记忆中的古老曲调。据说是钟氏先祖为告慰战乱中逝去的英魂所创。曲调沉郁、苍凉、悠远,带着抚平伤痛、引渡亡魂的悲悯力量。
钟子期记不清完整的谱子,只记得几个核心的、如同叹息般的旋律片段。
他的左手手指在冰冷的琴弦上极其缓慢地移动、按压、勾挑。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右手的剧痛,每一次拨弦都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在泥沼中跋涉的艰难。琴音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如同一个失语者在痛苦地、结结巴巴地试图诉说。
他试图在心中勾勒照片上的画面:父亲温和的笑,母亲眼中的光,弟弟的虎牙,妹妹的酒窝…他试图用琴音去描绘那槐树下的阳光,描绘那份早己被鲜血和火焰焚毁的安宁。
但记忆的浓雾顽固不散。指尖流淌出的,只有不成调的、破碎的杂音,如同呜咽的风穿过废墟的断壁残垣。
挫败感?没有。只有一片更深的、更冰冷的虚无。
他继续拨弄着。宫弦、商弦(断弦处发出嘶哑的摩擦声)、角弦…琴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
他弹到了那个象征“引渡”的核心乐句。需要极其精妙的指法,用无名指在徵弦上快速轮滚,带起一连串如同星光坠落、指引归途的清越泛音。
钟子期集中了残存的全部精神力量,左手无名指搭上冰冷的徵弦。指尖凝聚力量,试图完成那精妙的轮滚——
就在发力拨弦的瞬间!
右臂伤口深处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搅动!这剧痛如同失控的电流,瞬间沿着手臂窜上肩膀,狠狠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中枢!
左手无名指猛地一颤!力道失控!
铮——!!!
一声极其刺耳、如同裂帛般的尖锐爆鸣骤然炸响!那根紧绷的徵弦,在失控的巨大力量下,竟如同被强弩射断的弓弦,猛地崩裂开来!
崩断的弦尾带着巨大的弹力,如同淬毒的鞭梢,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凄厉的银芒,狠狠抽向钟子期紧闭的右眼!
噗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令人头皮发麻的轻响!
断弦的尖端,如同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破了他脆弱的眼睑,深深扎进了右眼眼球的上方!鲜血瞬间涌出!
“呃——!”
钟子期身体猛地一颤!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痛哼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他下意识地猛地向后仰头!左手死死捂住了右眼!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混合着冰冷的泪水,瞬间从他捂着眼睛的指缝间汹涌而出!顺着他苍白冰冷的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他靛青色的衣襟上,也滴落在他身旁地板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上!
啪嗒…啪嗒…
血与泪,滴在照片上父亲温和带笑的脸上,晕开一小点刺目的暗红。
剧痛如同烈火灼烧着眼球!但比这生理剧痛更猛烈千万倍的,是灵魂深处那如同冰河炸裂般的、无法抑制的滔天悲恸!
这汹涌而出的泪水,并非仅仅因为眼睛的创伤!那是长久以来被“断弦”能力剥夺、压抑、冻结在灵魂最深处的所有情感——对灭门惨剧的无边恐惧与悔恨,对亲人刻骨铭心的思念,对自身懦弱无能的滔天愤怒,对遗忘至亲面容的极致恐慌——在这一瞬间,被这断弦刺目的剧痛、被这滴落的血泪、被照片上被血污晕染的父亲笑颜…彻底引爆了堤防,如同积蓄万年的冰川轰然崩塌,化作汹涌的洪流,冲垮了那名为“无喜”的冰冷桎梏!
“爹…娘…”钟子期死死捂着流血的眼睛,身体因剧烈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佝偻、颤抖。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喻的悲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腑中硬生生挤出来的血块,“…阿弟…小妹…”
他低下头,血泪模糊的视线透过指缝,死死盯着地上那张被血泪玷污的照片。照片上,弟弟那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妹妹那双弯成月牙的、纯净的眼睛…此刻在泪水的扭曲下,竟显得如此遥远、如此模糊!
“我…我连你们的脸…”他哽咽着,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悲痛如同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都快…记不清了…”
泪水混合着鲜血,更加汹涌地涌出,顺着他捂住眼睛的手指,滴落在冰冷的琴身,滴落在泛黄的照片,也滴落在死寂公寓的地板上。那压抑了太久、冻结了太久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冲破了冰冷的荒原,在这血与泪的交织中,发出了无声却震彻灵魂的恸哭。断裂的琴弦无力地垂落,如同他此刻破碎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