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彩湮灭,无声无息。
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从沸腾的熔炉中捞出,狠狠掷入冰海深渊。陆砚的意识在极致的撕裂与湮灭后,猛地撞回一片死寂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沉重的、粘稠的虚无感包裹着西肢百骸。灵魂仿佛被那狂暴的钥匙能量冲刷得千疮百孔,每一道缝隙都残留着灼痛和冰冷的幻灭感。右臂,那曾紧握心脏钥匙的肢体,此刻如同被投入冰火地狱反复淬炼,从指尖到肩胛,一种深入骨髓的、混杂着虹彩光斑和暗红血丝的剧痛正缓慢地啃噬着神经,皮肤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细密的、闪烁着微光的灼痕。大脑深处,“烬瞳”带来的撕裂感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每一次意识的轻微波动都带起一阵眩晕的刺痛。
他挣扎着,试图撑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血翳。几缕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透进来。
冰冷、粗糙的触感从身下传来。不是青砖,是某种坚硬的、带着棱角的碎石和砂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混杂着一种…陈旧颜料和腐败血浆混合的、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耳边,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
“呃…咳咳…”
“…妈…妈…”
“…手…我的手…”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陆砚猛地一咬舌尖,剧痛驱散了部分眩晕。他用力甩了甩头,眼前的血翳稍微褪去。
一片荒凉死寂的景象撞入眼帘。
天空是凝固的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灰暗穹窿。脚下是广袤无垠的戈壁,铺满了暗红色的砂砾和嶙峋的黑色怪石,如同干涸了亿万年的血痂大地。风是冷的,带着铁锈的腥气,卷起细碎的红砂,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幸存者们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破烂玩偶,散落在这一片死红之中。
钟子期靠在一块狰狞的黑色巨石旁,怀中依旧抱着那张断弦的古琴,如同抱着自己破碎的魂魄。他死寂的脸庞比天空更加灰败,右手的伤势触目惊心——整个手掌皮开肉绽,深可见骨,几根指骨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鲜血早己凝固成暗黑色,粘在冰冷的琴弦和琴板上。他闭着眼,胸膛几乎没有起伏,如同雕塑,只有微微颤抖的、毫无血色的唇瓣,证明他还残存着一丝气息。
姜灵躺在不远处,身下垫着一件沾满血污的破外套。她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近于无。右肩背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草草用撕下的布条包扎着,但暗红色的血渍依旧在不断渗出、扩大。最骇人的是她左胸心脏稍上的位置——那处塌陷的恐怖创口,包扎的布条早己被不断涌出的、混着细小泡沫和暗色碎块的粘稠血浆浸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起伤口的轻微起伏,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止。她右手紧攥着那张妹妹的照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眼镜学生跪在昏迷的中年妇女身边,徒劳地用手按压着母亲额角一道渗血的伤口,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留下道道肮脏的泪痕,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妈…醒醒…妈…”
刀疤矿工坐在几米外,背靠着一块矮石,矿工匕首插在脚边的红砂里。他捂着被碎石划开一道大口子的腹部,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渗出,染红了矿工服的下摆。他喘着粗气,眼神凶狠却带着一丝茫然,扫视着这片陌生的死地。
网红女则蜷缩成一团,神经质地数着散落在红砂上的虹彩羽毛——属于她的那一片,以及李德贵死后遗落的那片染血的羽毛。她将它们一遍遍排开,又拢起,沾着血污的手指在纯净和染血的羽毛上反复,口中念念有词:“十二…十一…不对…十二…是我的…开门…开门…”
陆砚强撑着坐起身,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右臂的剧痛和全身的酸软。他环顾这片绝望的红砂戈壁,心沉到了谷底。这就是所谓的“生路”?一片比酉鸡宫更加荒凉、更加死寂的放逐之地?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晶碰撞的嗡鸣,在死寂的空气中荡漾开来。
声音的来源,就在陆砚身前不足三尺的暗红色砂砾中。
一点微弱却纯净的、如同寒星般的光芒,正从砂砾的缝隙里透射出来。光芒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奇异的真实感。
陆砚心中一动,强忍着剧痛,伸出相对完好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拨开那片砂砾。
一颗泪滴状的水晶,静静地躺在砂砾之中。
它约莫拇指大小,通体剔透无瑕,内部却并非均匀,而是流淌着丝丝缕缕、如同烟雾般的暗红色絮状物,如同凝固的血泪。水晶表面散发着柔和却冰冷的微光,那细微的嗡鸣声正是由它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悲伤和某种扭曲真实的气息,萦绕在它周围。
这就是…镜魄?酉姬消散后留下的核心?名为“悲真”?
陆砚的指尖,带着一丝犹豫,触碰到了那颗冰冷的水晶。
嗡——!!!
一股远比嗡鸣强烈百倍的冰冷洪流,瞬间顺着指尖冲入他的脑海!并非钥匙能量那种狂暴的撕裂感,而是一种深沉、粘稠、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悲伤,混杂着无数破碎的、扭曲的真实片段!
眼前的光线瞬间扭曲、破碎!
他看到了:
依旧是那片暗红色的戈壁,但视角极其诡异,像是在急速下坠!头顶是那片凝固的铅灰色天空,脚下是飞速放大的、狰狞的黑色怪石!
“不…不!放我出去!我的矿!我的钱!!”一个歇斯底里的、充满恐惧和贪婪的嘶吼声在他“耳边”炸响!是陈怀安!
视角猛地翻转,陆砚感觉自己仿佛附在了陈怀安身上!他看到陈怀安枯槁如骷髅的手臂徒劳地向上抓挠着,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枯瘦的身体正被无数闪烁着虹彩的、砂砾般的物质疯狂包裹、吞噬!是“时砂”!
画面再次切换!
一个巨大、幽暗、仿佛由无数巨大青铜齿轮和逆向流动的砂瀑构成的诡异空间(辰龙宫)!陈怀安的身体被卡在几片缓慢转动的巨大青铜齿轮之间!他的下半身己经被砂瀑吞没,如同风化的岩石般迅速干瘪、碎裂!无数细小的、闪烁着虹光的“蚀时虫”正从他的眼耳口鼻中疯狂钻入!
“救我…陆律师…救我…”陈怀安绝望地朝着虚空伸出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神却诡异地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死死“盯”着正在触碰镜魄的陆砚!仿佛知道他在“看”!
紧接着,画面定格在陈怀安最后的表情上——那是一种混杂着无边恐惧、对财富刻骨眷恋、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看到镜域之外现实的…诡异洞悉!
“镜子…那镜子…”陈怀安破碎的声音如同诅咒,“…在…看着…”
轰!
所有的画面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瞬间崩散!
陆砚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手,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衬衫!那冰冷的悲伤和绝望的片段,如同跗骨之蛆,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陈怀安…他果然进入了镜域,死在了辰龙宫!被时砂和蚀时虫吞噬!而他在临死前…似乎察觉到了镜域与现实那诡异的联系?
“悲真”镜魄静静地躺在红砂上,内部的暗红絮状物似乎随着陆砚的触碰而微微流转,散发着更加浓郁的悲伤气息。陆砚看着它,又看了看自己剧痛灼痕密布的右臂,心中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这镜魄…既是力量,也是诅咒。它承载着守镜人的悲与真,也必将污染持有者。
“那…那是什么?”眼镜学生怯懦的声音带着惊恐响起。幸存者的目光都被那颗散发着悲伤微光的水晶吸引。
陆砚没有回答,他挣扎着站起身,目光投向这片血红戈壁的深处。
风卷着红砂,呜咽着掠过荒原。
在视线的尽头,一片巨大到令人窒息的阴影,如同匍匐的洪荒巨兽,矗立在暗红的地平线上。
那是一面碑。
一面通体由某种暗沉如凝固血液的巨石雕琢而成的巨碑。碑身高逾百丈,首插铅灰色的低垂天幕,散发着亘古、蛮荒、令人灵魂战栗的压迫感。碑体表面布满了风蚀的沟壑,如同干涸的血管脉络。
巨碑的基座深埋在暗红色的砂砾之中,碑身中央,三个巨大的、扭曲的、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上去的阴刻大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一种粘稠的、仿佛随时会滴落下来的暗红色光芒:
未羊宫
大字下方,一行稍小、却同样狰狞的刻痕:
血绘回廊——三日后启
字体边缘,残留着暗红色的、如同新鲜血液涂抹又干涸的痕迹。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铁锈、腐败颜料和血腥的气息,正从那巨碑的方向,随着呜咽的冷风,一阵阵地吹拂过来,钻进每个人的鼻腔,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荒野死寂,唯有风声如泣。幸存者们望着那如同鲜血书写的“血绘回廊”和那冰冷的“三日后启”,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酉鸡宫的谎言地狱之后,是未羊宫的血腥画布。而他们,是即将被涂抹上去的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