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灼热。破碎的光影。
李维感觉自己像一块被丢进熔炉的破布,在沸腾的黑暗里翻滚、沉浮。左小腿的伤口不再是炭火,而是熔化的岩浆,每一次脉搏都裹挟着滚烫的毒流,冲刷着他残存的意识。干渴如同附骨之疽,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身体时而像坠入冰窟,冷得牙齿打颤;时而又被无形的烈焰包裹,汗水浸透身下粗糙的草垫,蒸腾起带着汗馊和草药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闷热气息。
意识是断裂的胶片,在混乱的时空中跳跃。他看见答辩厅明亮的灯光熄灭,变成荒野上铅灰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天穹;导师关切的脸庞扭曲成张飞那暴怒的环眼和冰冷的矛尖;简雍油滑的笑容在篝火摇曳中忽明忽暗,最终定格在刘备那双深邃、温和却带着沉重审视的眼眸里…那双大耳垂肩的剪影,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他混乱的识海深处。
“水…水…” 他无意识地呢喃,嘴唇干裂得如同久旱的土地,渗出血丝。身体在草铺上不安地扭动,牵动着伤腿,引来一阵阵抑制不住的痛苦呻吟。
一只粗糙却带着稳定力道的手,轻轻托起他的后颈。微凉的陶碗边缘触碰到他灼热的唇。一股带着浓烈苦涩、泥土腥气和某种难以形容草根味道的浑浊液体,小心翼翼地流入他干涸的口腔。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把刚灌进去的药汁全喷出来,苦涩的味道在口腔和鼻腔里弥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慢些。” 那个温和沉稳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仿佛能穿透他高烧的迷障,“是退热的药,再喝些。”
李维贪婪地吮吸着碗沿,尽管那味道令人作呕,但本能告诉他这是救命的东西。几口苦涩的药汁下肚,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感,随即又被更猛烈的灼热覆盖。他昏昏沉沉,眼皮重如千钧,意识再次滑向更深的混沌。
“…火…好大的火…” 模糊的呓语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惊恐的颤音,“…城…塌了…人…都在跑…哭喊…烧…烧光了…” 他的手臂无意识地挥舞了一下,仿佛要驱散眼前的幻象,又无力地垂下。
土屋角落里,抱着蛇矛假寐的张飞猛地睁开环眼,精光暴射!他死死盯着草铺上胡言乱语的李维,脸上横肉紧绷,握着矛杆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又是火!这小子昏迷了都还在念叨火!是徐州?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细作?妖人?
另一侧,一首借着篝火微光在一块破旧木牍上刻划着什么的简雍,动作也骤然停顿。他抬起头,细小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深的光芒,如同潜伏的猎豹。他迅速将李维模糊的呓语低声复述,刻在木牍上:“…火…城塌…人跑…哭喊…烧光…”。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他心中那潭名为“疑虑”的深水。这断断续续的噩梦碎片,是胡话,还是…某种预示?
刘备半蹲在李维的草铺旁,手中还端着那半碗浑浊的药汁。他脸上的温和被一种深沉的凝重取代。李维那充满惊恐的呓语,那无意识挥舞的手臂,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他沉默着,用一块相对干净的湿布,轻轻擦拭李维额头和脖颈不断渗出的冷汗。动作沉稳而仔细,仿佛在照顾一个重病的亲人,但那眼神深处翻涌的波澜,却无人能窥见。
“大哥!你还信他这鬼话?!” 张飞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咆哮起来,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装神弄鬼!昏迷了都不消停!定是心里有鬼!让俺…”
“翼德!” 刘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住了张飞的咆哮。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李维痛苦扭曲的脸上,手下的动作依旧沉稳,“噤声。莫惊扰。”
张飞像被掐住了脖子,后面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脸涨得发紫,只能抱着蛇矛,在角落里烦躁地踱步,每一次落脚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宣泄着无处发泄的怒气和憋闷。
简雍放下刻刀和木牍,无声地走到刘备身边,蹲下,目光同样落在李维身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刘备能听见:“主公,此子高烧谵语,所言虽破碎,却皆是不祥之兆。先前‘徐州大火’之谶言在耳,此刻又见‘城塌’、‘烧光’…此等景象,绝非寻常梦境可及。雍…心中实在难安。” 他的眼神锐利如昔,但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乱世之中,鬼神谶纬,宁可信其有。这少年身上的谜团和那不祥的“预言”,让他这个自诩精明的人都感到背脊发凉。
刘备没有立刻回答。他用湿布仔细擦去李维嘴角溢出的药渍和血丝。篝火的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明暗交织,映照出他眉宇间深刻的纹路。那双垂肩的大耳,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分明。
“宪和,” 良久,刘备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看他。”
简雍顺着刘备的目光看去。草铺上的少年,瘦骨嶙峋,脸色惨白中透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头因痛苦而紧锁,嘴唇干裂出血,浑身被冷汗和污渍浸透,左小腿的伤处裹着厚厚的药布,依旧隐隐渗出令人不安的淡黄色。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重伤垂危、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可怜人,而非一个能精心编织谎言、施展邪术的妖人细作。
“他伤得很重。” 刘备的声音依旧平稳,“这高热,这谵语,这痛苦…做不得假。若真是装神弄鬼,何须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地?荒野之上,若非我等路过,他早己是虫蚁之食,曝尸荒野。”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李维痛苦的脸,投向土屋窗外那无边无际的、被黑暗笼罩的荒野乱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苍茫:“这乱世,人命如草芥。天灾、兵祸、疫病、饥馑…何处不起火?何处不塌城?何处没有哭喊?何处不被烧光?”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李维,眼神深邃如渊,“他所言,是梦魇也好,是谶语也罢,或许…只是这乱世投射在一个濒死少年心中最深的恐惧罢了。”
简雍沉默了。刘备的分析入情入理,他无法反驳。是啊,这天下,哪里不是烽火连天,哀鸿遍野?一个重伤垂死的少年,在昏迷中梦到这些炼狱景象,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理解?可那精准的“大耳垂肩”、“贩履旧事”、“匡扶汉室”之语,又该如何解释?那指向明确的“徐州大火”,真的只是巧合吗?
疑虑并未消除,反而像藤蔓一样缠绕得更紧。他看着刘备平静地再次舀起一勺药汁,小心地喂进李维因痛苦而微微张开的嘴里,看着主公那沉稳到近乎古井无波的神情,心中那份不安却愈发强烈。
“然…” 刘备喂完药,轻轻放下陶碗,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所言是真是幻,此刻,他命悬一线,挣扎求生。此情此景,与那荒野上倒毙的流民何异?吾既遇之,焉能因其言诡谲而弃之不顾?”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简雍和张飞:“救他性命,是吾本心。至于他所言之事…” 刘备的视线再次落回李维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李维昏迷的身影,带着一种沉静如水的审视,“待他活下来,自有分晓之时。若真是天有所示…吾亦当闻之,警之,慎之。”
土屋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李维粗重灼热的喘息和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以及张飞在墙角压抑着怒气的沉重呼吸。
刘备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守在草铺旁,如同守护着一簇在狂风中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火苗。他用湿布一遍遍擦拭着李维额头的冷汗,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那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光和七年的风,带着乱世的血腥与尘土,呜咽着掠过荒原。在这间破败的土屋里,一个身负“谶言”谜团的穿越者,在生死的边缘挣扎;而一个心怀“匡扶”之志的没落皇裔,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做出了一个将深远影响未来的抉择——他选择给这个谜团,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沉静的目光之下,是深不可测的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