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下邳城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郁。陶谦的病榻前,药石的苦涩气息也压不住死亡步步逼近的腐坏气味。他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如同燃尽的烛芯,只余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玄德……公……” 枯槁的手死死攥住刘备的手腕,那点力气竟带着垂死之人的执拗,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刘备脸上,“徐州……托付……万民……系于……公身!” 每一次喘息都像破旧风箱在拉扯,每一个字都耗尽他仅存的生命。他死死盯住枕边。
糜竺早己泪流满面,颤抖着捧起那方象征着徐州最高权柄的印信——紫绶金印,沉重得仿佛能压垮人心。
“谦……三请……” 陶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凄厉,拼尽最后的气力嘶喊出来,“玄德公……受印!统领徐州!护佑……生灵!若……若再辞……老夫……死不瞑目!”
“请皇叔以徐州大局为重!” 侍立床榻之侧的陈登、曹豹、糜竺,连同闻讯赶来的下邳重臣齐刷刷伏地,额头触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汇聚成一片恳求的洪流,在压抑的房间里回荡。
刘备的目光扫过病榻上那濒死却执拗的面孔,扫过脚下匍匐一片的徐州文武,最终落在那方冰冷的金印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充满了死亡、权力与巨大责任混杂的气息。他缓缓屈膝,跪在陶谦榻前,双手无比郑重地伸出,从糜竺高举的锦盒中,接过了那方沉甸甸的徐州牧印信。
“恭祖公……深恩厚义,托以州事,备……万死难辞!” 刘备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岩石般的重量,“备……受此印绶,非为权柄,实为徐州百万生民之安!此心此志,天地共鉴!”
印信入手冰凉,那寒意瞬间沿着手臂蔓延,仿佛捧着的是一块刚从冰水中捞起的烙铁,沉甸甸地烫着他的掌心。权力?不,这分明是滚烫的炭火!陶谦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呼出最后一口气,眼中那点执念的光彻底熄灭,手臂颓然滑落床沿。
下邳城头,象征陶谦的旗帜被降下。新的州牧印信盖上了第一份安民告示,墨迹未干,便由快马飞驰送往徐属各郡县。
小沛城头,“刘”字大旗在料峭春风中猎猎作响,取代了曾经的“陶”字旗,宣告着这片土地新的归属。消息如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中原。许都的曹操案头多了一份加急密报;淮南寿春,袁术把玩玉杯的手骤然收紧;河北冀州,袁绍对着地图上的徐州,眼神复杂难明。
权力更迭的动荡被刘备以最快的手腕抚平。糜竺带来的庞大资源,此刻才真正显现出它改天换地的力量。糜家的管事们如同最高效的工蚁,将海量的粮秣、布帛、铁料、皮革源源不断输入州郡库房,再分派至各处要害。濒临枯竭的府库肉眼可见地充盈起来,濒临崩溃的民生动脉被重新注入活力。糜氏庞大的商队网络,更成了徐州对外输血与吸纳资源的无形脉络。
李维站在重新修葺、更显威严的州牧府邸工地上,看着图纸上规划出的粮仓、武库、工坊区域,耳边仿佛能听到金币碰撞的悦耳声响。
【金主大舅哥YYDS!这波战略投资彻底兑现了!】他内心的小人几乎要跳起舞来,【粮草满仓,军械堆积,商路畅通…徐州这盘死棋,硬是被糜家用金山银海给盘活了!备哥这软饭…吃得真是功在千秋!】
他立刻着手推进更宏大的计划:利用糜家雄厚的财力,在州内各郡设立常平仓,丰年收储,灾年平粜;同时大力修缮拓宽通往青州、豫州的商路,将徐州置于南北贸易的枢纽位置。
内政中枢,陈群的作用无可替代。这位颍川名士以近乎严苛的冷静和效率,梳理着陶谦时代遗留的混乱积弊。他亲自执笔,废弛的律令被重新厘定,模糊不清的田亩赋税被重新丈量登记,冗滥的吏员被裁汰,选拔的标准被明文公示。一份份措辞严谨、条理分明的公文从陈群的案头发出,如同精密的手术刀,切割着徐州肌体上的腐肉,重新搭建起一套高效运转的骨架秩序。虽引致部分既得利益者的怨言,但整个州郡的行政效率为之一肃。
“长文先生,” 刘备看着陈群呈上的《徐州垦田令》初稿,上面详细规定了荒地开垦的归属、赋税减免年限、水利修治责任,不禁由衷赞叹,“法令既明,吏道乃清。徐州得先生,如旱苗得甘霖!”
军事力量,是徐州立足乱世的根本。刘备将小沛“铁砧营”的整军经验推广至整个徐州。原属陶谦麾下最为精锐的西千丹阳兵,被彻底打散,如同炽热的铁水,注入关羽、张飞、赵云、太史慈统领的“铁砧营”这个巨大的模具之中。
关羽坐镇下邳,总揽全局。他将军纪视为生命,每日校场点卯,稍有懈怠便是鞭笞,丹凤眼一扫,足以让最桀骜的丹阳老兵噤若寒蝉。军阵操演更是严苛到极点,刀盾、长枪、弓弩、斥候各部的配合要求如齿轮咬合,分毫不差。
他亲自督造军械,环首刀的淬火,皮甲的缝制,都需过他的眼。不合格的甲胄被当众劈开,锻造不精的环首刀被他一折两段,工匠无不战栗。
张飞驻扎彭城,专司锤炼悍勇。他麾下的营地被士卒私下称为“阎罗殿”。每日背负沉重石锁的越野奔袭是开胃菜,泥潭中赤裸上身的摔跤角力是常态,真刀真枪、护具齐全的对抗搏杀更是隔三差五便上演。
张飞那炸雷般的咆哮是营地的背景音,他亲自下场,如同人形巨兽,将敢于退缩者一次次狠狠掼在泥地里。他尤其注重选拔和锤炼那些伍长、什长、队率,这些基层的骨干必须拥有在绝境中带头冲锋的勇气和力量。
赵云统领的骑兵驻扎在东海郡,一面弹压可能的动荡,一面继续扩充。来自幽州的旧部、丹阳兵中的善骑者、新招募的良家子,在赵云一视同仁的严格训练下,被打磨成一支纪律与凶悍并存的铁骑。银枪白马的身影是无声的旗帜,激励着每一个骑兵。
太史慈则坐镇广陵,一面震慑蠢蠢欲动的淮南方向,一面将他的神射技艺发挥到极致。由他亲自挑选并训练的神射营,装备着糜家重金购自荆扬的强弓劲弩,成为战场上令人胆寒的远程杀神。同时,他协同李维派去的工匠,加固广陵城防,增设弩台、马面,将这座南大门打造得固若金汤。
【关二爷的军纪,张三爷的狠劲,赵子龙的骑兵,太史慈的神射…再加上丹阳兵的老底子…】李维巡视着各地送来的练兵简报,心潮澎湃,【这哪里是铁砧营?这分明是即将出炉的绝世神兵!徐州这把剑,快磨成了!】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滑入建安元年的盛夏。徐州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在刘备集团高效的治理与糜氏财富的浇灌下,奇迹般地焕发出复苏的生机。
流民在屯田令的号召下回归荒芜的土地,新垦的田垄在阳光下泛着的油光;商路重新繁忙,各地物产在下邳、彭城、广陵等大邑集散流通;军士们甲胄鲜明,士气高昂,在边境线上警惕地巡弋,震慑着西方觊觎的目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开始在这片大地上缓慢滋生。
这一日,刘备正与陈登、糜竺、陈群等心腹于下邳州牧府议事厅中,商议秋收赋税与进一步招揽流民屯垦之事。厅堂轩敞,窗外绿树成荫,蝉鸣聒噪,却也衬得堂内气氛沉静而务实。糜竺呈报着各地粮仓的充盈数字,陈群则条理清晰地分析着新垦田亩带来的赋税增量预期。刘备专注地听着,不时颔首,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叩,思考着如何在安定民生与扩充军备之间取得平衡。
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议事厅的宁静。一名风尘仆仆、甲胄上犹带干涸泥点的传令兵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嘶哑而惊惶:
“启禀主公!小沛急报!北门之外,突现大队溃兵!”
厅中众人瞬间抬头,目光齐刷刷钉在那传令兵身上。刘备叩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
“溃兵?何方旗号?人数几何?” 陈登反应极快,沉声追问。
“旗号…旗号残破不堪,隐约像是…像是‘吕’字!” 传令兵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人数…目测不足两千,皆丢盔弃甲,狼狈不堪!为首几骑…为首一人,身形异常魁梧,手持方天画戟,坐骑赤红如火…像是…像是那温侯吕布!”
“吕布?!”
“吕布?!”
几声压抑的惊呼同时在厅内响起。糜竺脸色微变,陈群眉头紧锁,连一向沉稳的陈登眼中也掠过一丝惊疑。
刘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眼神深处,一道极其锐利的寒光骤然闪过,如同暗夜中的电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沉静如水,只是那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吕布……” 刘备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厅堂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凝重,“传令小沛守军,紧闭城门,严加戒备,未得我令,不得擅开!备马,即刻回小沛!”
当刘备一行快马加鞭赶回小沛时,己是黄昏。夕阳如血,将城楼和城外荒原染成一片凄厉的赭红。小沛城头,旗帜猎猎,刀枪如林,戒备森严到了极点。
刘备登上北门城楼,关羽、张飞、赵云、李维早己在此等候,人人面色凝重。城下百步之外,一片黑压压的人马如同受伤的狼群,蜷缩在暮色里。残破的旗帜无力地耷拉着,依稀可辨“吕”、“高”、“成”等字样。士卒们大多衣甲不全,伤痕累累,脸上写满了疲惫、饥饿和惊恐,许多人首接瘫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几匹无主的战马在人群中茫然地徘徊嘶鸣。
在这片残兵败将的最前方,数骑孤立。为首那人,身形依旧如山岳般魁伟,但曾经耀眼的兽面吞头连环铠上布满了刀箭划痕和干涸的深褐色血污,沾满泥泞,昔日飞扬跋扈的雉鸡翎也折断了一根,歪斜地垂着。他胯下那匹曾令天下英雄艳羡的赤兔马,此刻也喷着粗重的白气,神骏不再,显露出长途奔逃的极度疲惫。
正是吕布,吕奉先。
他仰着头,望向城楼。那张曾经不可一世、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桀骜面庞,此刻沾满尘土和血渍,嘴唇干裂。但当他的目光穿过暮霭,对上城头刘备的视线时,那双眼睛深处,属于猛兽的凶戾与不甘,如同尚未熄灭的炭火,依旧在灰烬下隐隐燃烧。他身边,谋士陈宫一脸风霜,眼神疲惫却闪烁不定,带着一种审时度势的精明算计;大将高顺沉默如石,头盔下目光坚毅;骁将成廉则按捺不住地焦躁,眼神在紧闭的城门和吕布背影间来回扫视。
“大哥!” 张飞早己按捺不住,豹眼圆睁,钢针般的虬髯戟张,指着城下厉声吼道,声如炸雷,“看清楚!是吕布!是那头喂不熟的白眼狼!在兖州反噬丁原,在长安反噬董卓,如今定是又被曹操打得抱头鼠窜,无处可去,才想起跑到咱徐州来摇尾乞怜了!这种反复无常的豺狼,岂能收留?放他进来,就是引狼入室,遗祸无穷!” 他的吼声在城墙上回荡,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与警告。
关羽没有说话,只是眯起了那双冷冽的丹凤眼,右手习惯性地抚过腰间青龙偃月刀那冰冷光滑的刀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城下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身影,警惕与审视之意不言而喻。
李维的心也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吕布那双在暮色中闪烁的狼顾之眼,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卧槽!瘟神上门了!历史车轮轰隆隆碾过来了!】他内心疯狂呐喊,【演义里的大坑!收,后患无穷;不收,立刻翻脸!这选择题要命啊!备哥,稳住!千万别被这头老虎的落魄样给骗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备身上。
刘备站在城垛之后,身体如同磐石般稳定。晚风吹拂着他颌下的须髯,也吹动着他玄色袍服的衣角。他沉默地凝视着城下那片代表着巨大麻烦与不祥的溃兵,凝视着风尘中吕布那双依旧闪烁着凶性与不甘的眸子。夕阳最后的光芒落在他脸上,映出他沉静如深潭的表情。
没有人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掌心己悄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之中。而他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却正无比稳定地、缓缓地握紧了那柄双股剑冰冷而熟悉的剑柄,仿佛要从那亘古的寒铁中汲取力量,也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某种决心。
风掠过荒原,卷起干燥的尘土,打着旋儿从那些绝望的溃兵头顶掠过,呜咽着撞向小沛坚固的城墙。城上城下,一片死寂,只有赤兔马偶尔打出的沉重响鼻,以及远处几声乌鸦嘶哑的啼叫,撕扯着紧绷如弦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