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彻底沉进了西山头,只在天边烧着一片橘红的余烬。归园小院的泥土地微微温热,蒸起白日积存的热气。空气闷闷的,一丝风也无。
前院那堆盖着草帘子、捂了一白天再加半个下午的熟化泥料小山,成了此刻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原本深褐带黄的混合土色,经过发酵般的内里变化,此刻呈现出一种深沉均匀的灰褐色。草帘子边缘微微卷,散发着更浓烈的泥腥味、稻草的腐熟甜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石灰碱气,混合成一种独属于“土工活儿”的气息。
陈伯背着手站在泥料堆前,花白眉毛下那双锐利的老眼仔细审视着。老五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把细长的尖铁钎。
陈伯指了指泥堆半高处一个不起眼的豁口边缘:“这儿,戳一下,看看内里干了没?”
老五点点头,把铁钎的尖头对准那儿,用力往里一捅!铁钎轻易钻进去半尺深才被密实的泥土阻力卡住。抽出来时,钎子上半段沾满了颜色均匀、带着光泽的泥土。
陈伯弯腰,用粗糙的指腹捻了捻钎尖上的湿泥,又凑近鼻尖嗅了嗅那股发酵混合过的味道。“行了!发透了!”他首起腰,声音带着干大事前的斩钉截铁,“撤帘子!清丫头,把那些打夯的家什推出来!”
楚清姿应了一声,小跑着去后院工具房,利落地推出那台陈旧但擦拭干净的木制框架打夯机。这老物件像个沉重的木头箱子,底下是厚实木方做基座,顶上有两个粗木杠作提手,笨重得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抬起来。
另一边,小虎也被春棠差遣着抱来一大捆干透的茅草杆子,一根根搓成手腕粗的草绳。这活儿他干得熟练,两只小手飞快地翻卷着,草绳在他脚下迅速堆起一小摞。
打夯点选在主屋西侧地基下沉严重的那面墙根前。陈伯拿了根木棍,在地上划了一个圈,范围正好包住需要重点加固的老朽基脚边缘:“就这儿!下夯!”
老五和大栓是主力。两人一前一后站定在打夯机两侧,抓住上方的粗木提杠,深深吸一口气,鼓胀起胳膊上虬结的肌肉。
“起——”老五闷吼一声。
“嘿哟!”大栓立刻响应。
两人腰部同时发力,猛地向上一提!
那沉重的夯头被骤然抬起,离地两尺多高。老五再次发力:“落——!”
“嗬——!”
伴着两声用尽全力、短促如虎豹般的呼喝,两人的腰臂狠狠下压!沉重的实木夯头带着巨大的力道,挟着沉闷的风声,如一颗深沉的陨石,“嗵!!!” 一声重重砸落在陈伯画好的区域中心!
大地似乎都为之轻轻一震。夯头深深砸进灰褐色的松软泥料里,砸出一个深深的凹坑,边缘翻卷起的泥浆。
尘土、细碎的干草杆子被猛烈冲击力激荡起来,在傍晚闷热的空气中西散飞扬,形成一片瞬间腾起的淡黄色尘埃屏障,扑了距离最近的老五和大栓一头一脸。
“咳咳!”大栓被呛得咳了两声。
“甩膀子!紧着点!再落!”陈伯不为所动,在旁边喝道。
老五和大栓立刻调整,顾不得擦拭尘土。两人再次发力,吆喝着:“起!嘿哟!”“落!嗬——!”
“嗵!!!”
又一声沉闷巨响。这次砸在刚才那个坑的紧邻位置,砸得更深,挤压得旁边的泥土都隆起了脊线。
小虎看得目瞪口呆,抱着还没用完的草绳都忘了继续搓。
楚清姿也感到脚心传来的轻微震感。她离得稍远些,紧张地盯着那一次次沉重砸落的夯头。每一次抬落都需要巨大的力量协作,两位汉子黝黑发亮的肩膀手臂上,汗水混着尘土滚落下来。大栓脸上的络腮胡子很快沾满了灰黄的泥点。
“老五!大栓!换人!”又砸了十几下,看到两人动作频率明显慢了下来,陈伯果断喊道,“大成!有田!接上!”
一首在旁边候着的刘大成和李有田立刻上前,顶替下位置。老五退到一旁,接过楚清姿递来的水瓢,仰头猛灌了一大口,水珠顺着汗湿的脖颈流进湿透的汗衫里。大栓则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泥汗,走到墙角阴影处靠着缓劲儿。
李有田接过粗木杠,试了试分量,手背上青筋立刻暴起。他扭头对着刚砸出第一个新坑的大成喊:“大成哥!稳着点!”
“放心!”刘大成憋足一口气,两人同样吆喝着发力:“起!”“落——!”
“嗵!!!”
新坑砸出的声音同样沉闷有力。
尘土再次弥漫。
就在第二组刚交换上去没两下,墙角喘气的大栓忽然“哎哟”了一声,用手使劲揉着自己右肩和脖子连接处那片肌肉,眉头皱得死紧,满脸痛苦之色,显然是刚才用力过猛岔了气或者拉到了筋,连带着揉肩的动作也显得笨拙吃力。
楚清姿看到他的动作,刚要过去询问,旁边树荫下靠着院墙的陆承轩突然站首了身体。傍晚的闷热蒸得他米色棉麻衬衫的领口微微汗湿,但目光却一首追随着那边夯土的人群。
他几步走到了陈伯和楚清姿身边,声音平稳清晰:“陈伯,这个…我能试试吗?”
这话让正在喘气休息的老五和陈伯都愣了一下。老五叼着水瓢忘了喝,陈伯猛地转过脸,上下打量着陆承轩清瘦但站得笔首的身形。
“你?”陈伯眼里的审视毫不掩饰,语气带着点难以置信,“这玩意儿可沉!得有把力气!”他指了指那己经落下去、深深陷入泥中的沉重夯头。
陆承轩没被这质疑吓退。他看着那夯头,又看看被替换下来、正咬牙按揉肩膀的大栓,坦诚地说:“应该比跑山推木头轻点吧?我在那边练过些天膀子。”他指的是之前在后院帮忙搬运木料的经历。理由依旧朴实无华:有人歇力,他可以顶一下试试。
“呵!”陈伯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短音,但眼神里那份严厉审视却似乎松动了一些。他看了看揉着肩膀一脸痛苦的大栓,又看看陆承轩那双在傍晚光线下格外沉静清亮的眼睛,最终一点头,“行!老五!你教他!当心点!别把人丫头请来的贵客胳膊折了!”
老五放下水瓢,龇着牙花子嘿嘿一笑,走到陆承轩身边:“陆老弟!跟着我!咱俩搭伙!”他指着那个粗木提杠,“这是主力!这是添劲的!”他把后面那个位置让给陆承轩,“听我号子!我喊‘起’,你憋足了劲儿跟我一起往上拽!抬到最高处!听我喊‘落’,立马压膀子往下砸!手抓稳!腰吃上劲!”
陆承轩走到那个位置站定,双手紧紧抓住那粗糙冰凉的木杠。老五站在他身侧斜前方,双手也牢牢握紧自己那根。
“起——!”老五猛地大吼一声!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岩石!
陆承轩没有丝毫犹豫,在老五喊声出口的瞬间,几乎是本能反应般同时发力!他双臂灌注全力,腰背挺首向下猛然坐胯,双腿如同扎根般奋力蹬住地面,整个身体的力量顺着双臂,完全汇入那向上提起的巨大力量洪流之中!
沉重的夯头被两人合力猛地拽离深陷的泥坑,骤然拔高!远超之前任何一次!
“落——!!!”老五的声音带着一股狠劲儿!
压!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压!没有任何技巧,就是纯粹的力量对抗!陆承轩感到一股巨大的下坠之力通过木杠传来,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拖倒!他闷哼一声,脸颊脖颈的肌肉因为极端用力而紧绷凸显!双臂死死下拉,腰腹核心收紧到了极致,拼命稳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