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考前一周,庄超英反倒像突然松了弦。
早上不再天不亮就爬起来背书,而是跟着黄玲一起慢悠悠地吃早饭,还会笑着问图南:“今天的几何题难不难?”
黄玲见他把堆在桌上的复习资料码得整整齐齐,不像前些天那样摊得满桌都是,忍不住问:“不看了?”
“看,怎么不看?”庄超英拿起政治书,却不像往常那样急着划重点,而是靠在椅背上翻着,“该记的都记差不多了,剩下的就看临场发挥。总绷着弦,到时候该断了。”
那天下午,他甚至腾出时间,给院里的月季剪了枝。
图南放学回来,见父亲蹲在花圃旁,手里拿着把小剪刀,慢悠悠地剪掉枯枝,阳光落在他背上,竟显出几分悠闲。
“爸,您今天不看书了?”
“看累了,歇会儿。”庄超英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这花跟学习一样,得松松紧紧,光使劲儿不行,还得懂缓劲儿。”
晚饭时,他居然给图南和筱婷讲起了原主年轻时考中专的事:“那时候条件差,晚上在煤油灯下看书,蚊子嗡嗡叫。有回考前三天,我愣是看累得睡了一整天,醒来反倒脑子更清楚了。”
筱婷眨着眼睛:“爸,那您现在是不是也在学那时候,故意歇着?”
庄超英笑了:“算是吧。你爸我想明白了,考得上是缘分,考不上就再考,犯不着跟自己较劲。”
夜里,黄玲起夜,见书房的灯亮着,推门进去,却见庄超英没做题,正对着一张老照片笑——那是他和黄玲刚结婚时的合影。
“看啥呢?”
“看你那时候多年轻。”庄超英把照片递给她,“你说咱图南,将来考去北京,会不会也像我现在这样,为点事儿瞎紧张?”
“他随你,看着稳当,心里有数。”
黄玲挨着他坐下,“你呀,也该学学孩子,松弛点。”
庄超英叹了口气,却带着笑:“以前总觉得,当爹的得啥都扛着,不能露半点怯。现在才明白,有时候松快点,家里人更放心。”
第二天一早,图南发现父亲的书桌上,多了个搪瓷缸,里面泡着胖大海,旁边还放着个苹果——那是他特意给父亲准备的。
庄超英拿起苹果,咬了一大口,脆生生的甜,从舌尖一首甜到心里。
考试当天,天还没亮透时,厨房里就飘出了鸡蛋的香味。
黄玲系着围裙煎蛋,筱婷踮着脚帮她把旗袍下摆理平整,黄母坐在桌边,手里捏着个红绳结——那是她连夜编的,说能讨个好彩头。
“妈,您这旗袍开叉会不会太高?”筱婷围着黄玲转了个圈,粉色裙摆飘成一朵花的形状,“走路会不会不方便?”
黄母笑着拍她一下:“傻丫头,这叫‘旗开得胜’,就得这么穿才吉利。你看你妈那件米色的,衬得她气色多好。”
黄玲对着镜子理了理领口,回头看见庄超英揉着眼睛出来,赶紧迎上去:“醒啦?快吃早饭,煮了红糖鸡蛋,沾沾喜气。”
庄超英看着仨人穿得这么正式,忍不住笑:“又不是啥大日子,至于吗?”
“咋不至于?”黄母把红绳结往他手腕上一系,“你可是咱黄家长脸的人,穿得精神点,考场上也有底气。”
图南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保温杯,塞到庄超英手里:“爸,这里面是热豆浆,您路上喝。别紧张,就跟平时做模拟题一样,写完了多检查两遍。”
黄父也跟着点头:“超英啊,放宽心考。考上了,咱爷俩喝两盅;考不上,咱再琢磨下一回,没啥大不了的。”
庄超英看着眼前这一家子,心里头热乎乎的。
黄玲帮他把准考证塞进上衣内袋,指尖轻轻按了按:“放好了,别弄丢。我们不去考场门口等你,在家给你炖排骨,等你回来吃午饭。”
筱婷凑过来,踮脚在他耳边说:“爸,我跟老师请假了,今天在家给您算着时间,等您考完回来给您献花。”
庄超英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行,爸等着你的花。”
出门时,天刚蒙蒙亮,巷子里的槐树叶上还挂着露水。
黄玲站在门口挥着手:“路上慢点,骑车稳当点!”
庄超英推着自行车走在巷子里,手腕上的红绳结随着脚步轻轻晃。
晨雾还没散,隐约能听见远处早点摊的吆喝声,他忽然觉得这场景跟原主当年考中专时很像,只是他当年身边没这么多盼着他好的人。
考场门口己经站了不少人,大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见他这年纪还来考试,有人偷偷打量。
庄超英倒没什么不自在,找了个角落靠着,掏出图南一早塞给自己的保温杯,喝了口热豆浆——甜津津的,是黄玲惯会放的那种冰糖味。
进考场前,他摸了摸内袋里的准考证,指尖碰到黄玲缝的那个小布兜,忽然想起她刚才按在袋口的力道,像怕惊扰了什么宝贝似的。
他忍不住笑了,这一家子,比他自己还把这场考试当回事。
考政治的时候,有道题考的是“实践与认识的关系”,他提笔就想起给月季剪枝那天说的话——可不就是实践着实践着,才明白松紧有道的道理?
笔尖在纸上沙沙走,竟比平时模拟做题时答得还顺。
中午出来,阳光正好。
他没回家,在考场附近的小面馆吃了碗阳春面。
老板见他背着手腕上的红绳,笑着问:“陪孩子来考试?”
“我自己考。”庄超英呼噜噜吃面,心里头敞亮。
最后一门英语考完,他走出考场,见门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图南背着书包,手里还攥着支钢笔。
“你咋来了?”
“刚放学,顺道过来等您。”图南递过瓶汽水,“考得咋样?”
“不好说,”庄超英拧开汽水瓶,“但写得挺顺。”
父子俩人并肩公交车站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下车后,快到巷口时,就见黄玲她们仨站在门口张望,筱婷手里举着束向日葵,粉旗袍在风里飘得像朵云。
“爸!”筱婷蹦着跑过来,把花塞给他,“欢迎凯旋!”
黄玲迎上来,伸手探他额头:“累坏了吧?排骨炖好了,就等你呢。”
庄超英看着手里的向日葵,又看了看眼前这仨穿旗袍的娘俩,忽然觉得考得好不好都不重要了。
他笑着把花往黄玲手里一塞:“走,回家吃排骨。”
天幕黑下来时,屋里的灯亮了。
黄母正给大家盛汤,瓷勺碰到碗沿叮当作响。
筱婷扒拉着碗里的排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爸,您英语考得咋样?最后那篇阅读难不难?”
庄超英夹起块排骨,慢悠悠道:“还行,比上次你帮我看的那篇简单点。”
图南在旁边笑:“爸,您现在也学会谦虚了。”
“可不是嘛,”黄玲给黄父添了杯酒,“以前做模拟题,错俩选择题都得念叨半天,今天倒像没事人似的。”
黄父呷了口酒,眯着眼道:“这就对了。考试这东西,越平常心越能发挥好。”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宋莹的大嗓门:“庄老师在家不?栋哲说图南哥回来了,我来问问考试的事!”
黄玲赶紧起身开门:“快进来,刚炖好的排骨,坐下一起吃。”
宋莹一进门就瞅见仨人穿的旗袍,笑着拍手:“哎哟,这是啥好日子?穿得这么鲜亮!”
“超英考研究生考试,”黄母拉她坐下,“咱图个‘旗开得胜’的彩头。”
宋莹一听就乐了:“那得好好庆祝!我家栋哲说,庄老师很厉害,提议的——小课堂,在学校深受欢迎。”
庄超英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夹了块排骨放进自己碗里:“孩子们肯学就行。”
图南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爸,王教授给我的那本古建筑测绘图,我今天翻了翻,里面有好多斗拱的结构图,您要不要看看?”
“好啊,”庄超英眼睛一亮,“等吃完饭咱爷俩一起研究研究。”
筱婷凑过来:“我也要看!我最近学了个法语词,专门说古建筑的飞檐,叫……”
她挠挠头,“好像是‘iche’?”
黄玲笑着拍她后背:“吃饭的时候别念叨学习,当心噎着。”
庄超英看着眼前叽叽喳喳的一家人,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锅汤,慢慢熬着,总有股暖乎乎的香甜。
至于考试结果,就像汤里的排骨,早晚会熟,急也没用。
他拿起酒杯,跟黄父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来,喝一个!不管考得咋样,今天都该高兴。”
酒杯里的酒晃了晃,映着满桌的笑脸,像盛了一汪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