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超英原没指望向鹏飞来苏州念书的事能瞒庄家多久，却也没打算主动去说。
这天，他刚写完教案，踏着薄暮往家走，到了巷口，就见庄父和庄赶美正站在老槐树下等着。
庄父背着手，脚尖在地上碾着碎砖，庄赶美则不时朝巷口张望，两人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一看就是等了有些时候。
庄超英眉头皱了一下，脚步慢了半拍，推着自行车走上前去：“爸，赶美，你们怎么在这儿？”
庄父“哼”了一声，没首接答他的话，倒是脚底下碾碎砖的力道重了些：“超英，我问你，鹏飞是不是在你这儿念书呢？”
庄超英点头：“是，山区教育赶不上苏州，孩子教育不能耽误。”
庄父脸一沉：“山区赶不上苏州，要照应，可振东振北学习也差，你当大伯的就不能给辅导辅导？”
庄赶美立刻接话：“就是！哥，我看鹏飞在你这儿学得挺好，让振东振北也来住，晚上你捎带着辅导辅导，管顿饭就行，不费你啥事儿。”
庄超英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冷意：“住我这儿？想啥好事呢？”
他顿了一下，嗤笑一声继续说道：“我接鹏飞来苏州上学，是因为桦林一家在山区，孩子学习不能耽误。你们若真那么重亲情，这么多年，能对桦林不管不问？”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庄父和庄赶美都愣住了。
庄赶美脸涨得通红：“哥你提这些干啥？”
“我这是替桦林叫屈，当年她本可以不用下乡的，若不是爸妈偏心你，现在待在乡下的就该是你了，庄赶美！”
庄超英冷冷地扫了庄父和庄赶美一眼：“爸，赶美，桦林的今天的苦日子都是你们造成的，你们不想着帮她一把，反倒拿我接鹏飞来苏州上学说事，好意思吗？！”
庄父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手指着庄超英，嘴唇哆嗦着：“你……你这是忤逆！哪有儿子这么说老子的？”
“我只是说事实，”庄超英寸步不让，“当年赶美本该下乡，是爸妈硬把名额换给了桦林，就因为她是丫头，赶美是儿子？”
他讽刺地看了庄父一眼“现在桦林在在山区回不来，生活艰难，你们当没看见；赶美家俩小子在机械厂附属学校念着书，反倒想抢鹏飞这点机会，凭什么？”
庄赶美急得跳脚：“谁抢了？我们就是想让孩子沾点光！你当高中老师，辅导自家侄子不是应该的？”
“应该？”庄超英冷笑，“那你们每月给鹏飞拿十块钱，也算应该的，你们给吗？鹏飞上回来苏州，在你们那住了一晚，第二天是怎么来我家的，忘了吗？”
庄赶美被问得一愣，随即梗着脖子：“不就走了段路吗？孩子结实，走几步咋了？十块钱可不是小数目，我们一家西口一个月生活费才多少钱？”
“走几步？”庄超英声音提了提，“从你家到我这儿，五六里地，鹏飞背着个旧书包，鞋都磨破了个洞，你当没看见？这就是你当小舅舅的？”
庄父在一旁闷声说：“都是一家人，计较这些干啥？”
“计较？”庄超英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当年桦林下乡，你们把她的棉袄给了赶美，让她穿着单衣去了贵州，那时候咋不说一家人？现在跟我算一家人了？”
庄赶美脸一阵红一阵白，嘟囔着：“那时候不是穷吗……”
“现在就富了？”庄超英盯着她，“鹏飞在我这儿上学，书本费、杂费，哪样不要钱？我没让你们全掏，一个月十块，够他在学校吃几顿午饭的，这都舍不得？”
庄父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袋锅子在暮色里一亮一暗：“超英，十块太多了，五块行不？家里确实紧巴。”
“一分都不能少，”庄超英说得干脆，“这是你们欠桦林的。”
庄赶美还想争，被庄父拽了一把。
庄父磕了磕烟袋锅子：“行，十块就十块。但咱说好，这钱给了，你可不能对振东振北不管不顾。”
“只要他们自己好好学习，遇上难题来问我，我有空就给讲讲，”庄超英点头，“但住过来不行，我家地方小，阿玲身子也不结实，顾不过来。”
庄赶美还想说啥，庄父己经站起来：“就这么定了，下个月开始，我让赶美给你送过去。”
庄超英嗯了一声，推着自行车往巷里走，没再回头。
巷口的老槐树下，庄父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庄赶美则在一旁气鼓鼓地踢着地上的石子，嘴里嘟囔着啥，被庄父瞪了一眼，才闭了嘴。
周五下午，庄赶美捏着个蓝布包找上门时，向鹏飞正在帮黄玲择菜。
他抬头看见人，手里的豆角“啪嗒”掉在盆里，往后缩了缩。
庄赶美把布包往桌上一放，拉链“刺啦”拉开，露出一沓皱巴巴的毛票和两块钱的纸币：“这是二十块，俩月的。庄超英呢？”
黄玲刚要答话，庄超英从里屋走出来：“放那儿吧。”
庄赶美剜了向鹏飞一眼，又对庄超英说：“我家振东振北这周末没课，让他们过来问问题？”
“后天下午来吧，”庄超英应着，“我上午有课。”
等庄赶美摔门走了，黄玲把钱递给向鹏飞，他却把那包钱往庄超英手里塞，小脸发白：“大舅舅，这钱我不能要。小舅舅要是气坏了，回头该说我爸妈了。”
黄玲正在擦桌子，闻言笑了：“傻孩子，跟你爸妈没关系，这是你大舅舅跟他们说好的。”
庄超英把钱塞进向鹏飞口袋里，摸了摸他的头：“拿着吧，这钱本就该给你。还有，你以为他真舍得振东振北来补课？”
向鹏飞眨巴着眼：“可大舅舅你答应了呀。”
“答应归答应，他们未必来，”庄超英往炕沿上坐，“你那俩表哥，昨天我还见他们在巷口弹玻璃球，作业扔在一边。让他们来听我讲方程式？坐不住一刻钟。”
黄玲端来一碗糖水：“鹏飞快喝，你大舅舅说得对。上回去你外婆家，我瞅见振东作业本上净是红叉，问他咋不改，他说'老师没要求改'——这样的孩子，真来了能静下心听题？”
向鹏飞捧着碗，还是有点不安：“那小舅舅会不会怪我？”
“他要怪也是怪我，”庄超英拿起教案本，“你只管好好学习。再说了，就算他们真来，我该讲的讲，听不听得进去，就看他们自己了。”
果然，到了后天下午，门口只晃了晃振东振北的影子，见庄超英在院里给向鹏飞和庄筱婷、林栋哲三人讲题，喊了声“大伯”就跑了，手里压根就没带作业本。
向鹏飞看着表弟表哥的背影，突然懂了大舅舅的意思，低头继续演算习题，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
过了两天，庄赶美又来了，这次没带钱，进门就叉着腰抱怨：“哥，你说你也是，给鹏飞讲题就讲题，咋还非得让振东振北撞见？俩孩子回来就吵着要玩弹弓，作业都不肯写了！”
庄超英正在批改作业，头也没抬：“我在院里讲题，谁都看得见，总不能关起门来吧？”
黄玲端着刚烙好的饼出来，笑着说：“赶美你坐，尝尝刚出锅的。孩子爱玩是天性，慢慢教着就好了。”
庄赶美没接饼，眼睛瞟着向鹏飞：“我看啊，就是鹏飞在这儿碍事，不然俩孩子哪会心思不定？”
向鹏飞手里的笔顿了顿，往庄超英身后缩了缩。
庄超英放下红笔，首视着庄赶美：“话可不能这么说。鹏飞天天做完作业还帮着择菜、扫地，你家振东振北要是能学他一半懂事，也不至于作业都写不完。”
“他是寄人篱下！”
庄赶美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不妥，声音低了些，“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是啥意思？”
庄超英站起身，“嫌每月十块钱花得不值？行啊，这钱我退给你，往后振东振北别再来找我，鹏飞也不用再看你脸色——这样你满意？”
庄赶美被噎得说不出话，看着桌上那二十块钱的蓝布包，终究没敢接话。
他知道，真把这钱退了，往后再想让庄超英帮衬点啥，可就没由头了。
末了，他悻悻地走了，临出门时还瞪了向鹏飞一眼。
等门关上，向鹏飞小声问：“大舅舅，我是不是真的碍事了？”
庄超英把他拉到身边，指着作业本上的红勾：“你看，这都是你自己挣来的。你在这儿好好念书，不惹事，谁也挑不出错。倒是你那俩表哥，要是再这么混下去，将来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黄玲把一块糖塞到鹏飞手里：“别想那些，大舅妈给你烙了糖饼，快吃。”
向鹏飞咬着糖饼，心里亮堂多了。
从那以后，庄赶美果然没再提让孩子来补课的事，每月送钱时也只是匆匆放下就走，不再多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