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科米村的老人们爱讲古,尤其爱讲雪女王的故事。说是很久以前,北边极寒之地有位女王,她的宫殿全用冰棱砌成,连眼泪掉在地上都能结成蓝水晶。她有一面小镜子,巴掌大,边框雕着北极星,镜面能照见人心最冷的地方——贪念、怨恨、算计,全被照得明明白白。后来不知怎的,镜子碎了,碎片散在人间,捡到的人呐,会变得越来越理智,理智得像算盘珠子,可心呢?心就慢慢冻成冰坨子了。
我这故事,就从三十年前的冬夜说起。那时候我爹刚没了,我和娘挤在木刻楞小屋里,靠打猎和挖野菜过活。那年冬天邪乎,雪下得比山还高,狼都饿疯了,蹲在村口嗅血腥味。
那天我去林子里套兔子,走到老松树林时,听见“咔嚓”一声。寻声望去,雪地里蜷着只白狐狸,左爪卡在猎人的铁夹里,毛都结了冰碴子,见了我就往我裤脚蹭。我心一软,解开铁夹,用衣襟裹住它往家跑。可到家一看,娘正咳得首不起腰,炕头的药罐早空了——最后一剂草药钱,我拿去换了块盐巴。
白狐狸在我家暖了半宿,第二天天刚亮就不见了。我在它趴过的地方发现块碎镜子,巴掌大的碎片,边角带着霜花,镜面蒙着层白雾。我擦了擦,照见自己眼睛通红,像两团烧过的炭。
打那天起,我变了。
从前打猎,我总留三只兔子给村头的老寡妇;现在我算计得精——这只兔子能换半袋盐,那只狐狸皮能卖俩卢布,连捡柴火都要挑离村子近的,省得冻着脚。娘说我“心像被狼叼了”,我不吱声。她咳得厉害时,我想:药要三个卢布,够买半袋米,够吃半个月。
村里的安德烈爷爷来劝我:“伊戈尔,你娘当年怀着你就没了男人,现在你把她往绝路上逼?”我蹲在门槛上抽烟袋,火星子在雪地里明灭:“她活不过这个冬天,省点钱给她买块好木板做棺材,比灌药强。”
安德烈爷爷抹了把泪走了。那天夜里,我摸出兜里的镜子碎片。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镜面突然清晰了些——我看见自己嘴角往下撇,像块冻硬的酸黄瓜;看见娘缩在被子里,手背上的血管青得像蚯蚓;还看见村外那棵老桦树,树洞里塞着我去年藏的半块面包,早被老鼠啃光了。
“理智点好。”我对自己说,把碎片塞进靴筒最里头。
转年春天来得晚,雪化了又积。有天我进山挖野菜,远远看见林子里有团粉色的影子。走近一瞧,是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蹲在雪堆里哭。她怀里抱着个粗陶罐子,罐口结着冰,里面的蜂蜜早冻成琥珀色了。
“我爹说,蜂蜜能治咳嗽。”她抽抽搭搭地说,“可我摔了一跤,罐子裂了……”
我蹲下来,看见她睫毛上挂着冰珠,鼻尖冻得通红。鬼使神差地,我解下围脖给她包住脑袋:“走,去我家,我娘有陶瓮,能热化了给你。”
小丫头跟着我回了家。娘正靠在炕头咳嗽,见了她眼睛亮了:“多俊的闺女,快上炕暖暖。”我生起火盆,把蜂蜜罐搁在火边。小丫头蹲在火塘边,盯着罐子首咽口水:“阿姨,我能喝一口吗?就一小口。”
娘舀了半勺蜂蜜水,吹凉了递过去。小丫头喝着喝着,突然扑到我娘怀里:“阿姨,你咳嗽的声音,跟我奶奶临终前一样。”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我奶奶的金十字架,能换钱抓药!”
我盯着那布包——金十字架在火光里闪着光,够买十副药。可娘摸了摸她的头:“傻闺女,奶奶的东西,哪能要?”她转身翻出个木盒,里面是我去年卖兔子攒的二十个卢布,“拿去买罐新蜂蜜,剩下的给你爹买块糖。”
小丫头走后,我摸出靴筒里的镜子碎片。镜面突然烫得慌,我差点松手。照见的画面让我心跳漏了一拍:我蹲在雪地里,把最后半块面包塞进老桦树的树洞;我娘咳得蜷成一团,却把热乎的土豆塞给我;还有刚才,我把金十字架推回小丫头手里时,她眼睛里的光,像团烧化了冰的小太阳。
那天夜里,镜子碎片在我枕头下发烫。我听见娘咳嗽醒了,摸索着往我手里塞东西——是她藏了半冬的野蜂蜜,装在小铁盒里,还带着体温。
“伊戈尔,”她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娘不馋药,就想看你喝口热汤。”
我突然想起老人们说的,雪女王的镜子碎片,要靠“不求回报的温暖”才能融化。可我娘给我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回报”——她给我生命,给我家,给我冻红的手捂热的土豆,给我咳得睡不着时拍背的手。这些东西,哪有什么算计?哪有什么道理?
第二天清晨,我把镜子碎片埋在老桦树下。挖坑时,我发现树根缠着块蓝水晶——和传说里雪女王的眼泪一个颜色。
后来娘的病慢慢好了,虽然还是咳嗽,但能吃半碗热粥了。我在村口开了间小铺,卖猎物也卖草药,逢人就说:“这世道,最金贵的不是卢布,是人心头那团热乎气儿。”
去年冬天,有个穿红棉袄的小丫头来买蜂蜜,长得像极了当年那个。她塞给我个金十字架:“阿姨说,这是好人有好报。”我笑着摇头,把十字架塞回她手里:“拿着吧,就当替你奶奶谢谢当年的小傻子。”
现在我常去老桦树下坐。春天的时候,树底下会冒出片小白花,像雪,又像碎镜子。老人们说,那是雪女王在笑——她大概没想到,最能融化镜子的,从来不是什么大道理,是娘给孩子捂手的温度,是陌生人递来的半块面包,是人心头那点最笨、最真的热乎劲儿。
你听,风里是不是有铃铛响?许是雪女王的镜子碎片,终于全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