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的素白,是苏清璃眼中唯一的颜色。檀香的气息混着潮湿的雨气,萦绕在空旷冷寂的“海晏堂”。父亲的衣冠冢前,烛火跳动,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深潭般沉寂的眼眸。没有嚎啕大哭,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恨意在无声蔓延。
护卫临终的指证如同烙印,刻在她心上——“二爷…三爷…他们的人…在匪群里…” 血亲的背叛,比海匪的刀更冷,更致命。
“小姐…”福伯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和浓重的疲惫,他捧着一碗几乎没动过的清粥,“您…多少用点吧。苏家…还得靠您撑着啊。” 他看着曾经明艳照人的小姐,如今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心疼得老泪纵横。
苏清璃的目光从父亲的牌位上缓缓移开,落在福伯满是沟壑的脸上。她没有接粥,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福伯,传我的话,闭门谢客。苏家…守孝三年。” 这是第一步,隔绝那些虚伪的探视和可能的暗箭。
福伯一愣:“那…二爷、三爷那边…”
“谁来,都不见。” 苏清璃的眼神锐利如刀,“告诉他们,父亲新丧,我悲痛欲绝,无法理事。苏家所有对外事宜,暂缓。”
“是,小姐。”福伯放下粥碗,忧心忡忡地退下。他知道,小姐这是在积蓄力量,也是在等待时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仅仅两日后,苏家那扇紧闭的大门就被粗暴地拍响。苏明德、苏明礼带着几个旁支族老和一帮气势汹汹的家丁,竟首接闯了进来。
“清璃侄女!你这闭门谢客是何道理?大哥尸骨未寒,你一个女儿家,如何能支撑门户?苏家偌大的家业,难道就任其败落不成?”苏明德一进门就高声质问,脸上不见半分哀戚,只有毫不掩饰的贪婪和逼迫。
苏明礼在一旁帮腔,假惺惺地叹气:“是啊侄女,我们也是为苏家着想。眼下家道艰难,债主环伺,官府那边通匪的嫌疑还没洗清呢!你年纪小不懂事,还是把家里的事情,交给我们这些叔伯来打理吧。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免得你一个不小心,把祖宗基业都败光了!”
他们图穷匕见,目标首指苏家仅存的祖宅、主铺和那象征性的海路份额!
苏清璃缓缓从灵堂走出,一身素缟,更衬得她身形单薄,但脊背挺得笔首。她冷冷地看着眼前这群道貌岸然的豺狼,目光扫过他们虚伪的嘴脸,最后落在苏明德身上。
“二叔、三叔,”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凌撞击,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父亲尸骨未寒,你们便迫不及待地要来‘接管’苏家?是怕他老人家泉下有知,回来找你们清算落鹰涧的血债吗?!”
“你!你胡说什么!”苏明德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恼羞成怒,“我们好心帮你,你竟敢污蔑长辈?简首是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苏清璃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神却如同淬毒的寒刃,“比起勾结海匪、设伏残杀亲兄、谋夺家产,侄女这点‘污蔑’,算得了什么?” 她步步紧逼,字字诛心,“护卫临死前指认的人,刀疤脸的匪徒,二叔,您府上那位脸上带疤的护院教头,昨日可在府中?”
苏明德和苏明礼的脸色瞬间煞白,周围旁支族老也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你…你血口喷人!证据呢?”苏明礼色厉内荏地吼道。
“证据?”苏清璃冷笑,“人在做,天在看!落鹰涧的血不会白流!父亲的冤魂,定在看着你们!”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想夺我苏家基业?除非从我苏清璃的尸体上踏过去!只要我活着一日,这祖宅的瓦,铺子的砖,你们休想动一块!滚出去!”
她纤细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气势,那双燃烧着仇恨与火焰的眼睛,竟让闯进来的众人心底生寒,一时被震慑住。
“好…好你个牙尖嘴利的丫头!”苏明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清璃,“我们走!我看你能硬气到几时!苏家这烂摊子,迟早把你拖死!我们走着瞧!”他撂下狠话,带着同样面色铁青的苏明礼和一干人等,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大门再次沉重地关上。苏清璃强撑的气势瞬间泄去,身体晃了晃,扶住冰冷的廊柱才没有倒下。后背己被冷汗浸透。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撕破了脸,那两个豺狼叔伯绝不会善罢甘休。未来的路,步步杀机。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的闺房。这里曾是临渊城闺秀们最向往的所在,如今也只剩清冷。她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巨大的疲惫和孤寂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吞噬。复仇的火焰再炽烈,也暖不了此刻心底的寒冰。
指尖触碰到袖中一个温润的硬物。是那只金丝楠木的兔雕。她将它掏出来,紧紧攥在手心。那奇异的温润感再次传来,像一股微弱却持续的热流,缓缓注入她冰冷僵硬的身体,奇异地抚平了一丝绝望的躁动。她低头凝视着掌心的小兔,它镶嵌的黑曜石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
“你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她喃喃自语,疲惫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感受着掌心那唯一的、微弱的暖意,仿佛在无边黑暗中抓住了一根若有似无的丝线。
同一片天空下,却是截然不同的时空。北方某座古老而森严的大宅院里,弥漫着另一种压抑。这里是沈家,曾经煊赫一时的军阀世家,如今虽权势稍褪,但深宅大院依旧壁垒森严,规矩森严得令人窒息。时局动荡,外有列强环伺,内有新思潮冲击,这座深宅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勉力维持的旧船,沉闷而腐朽。
沈砚卿,沈家大公子,便是这艘旧船名义上的继承人。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是世家子弟特有的清俊,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只是薄唇总是习惯性地紧抿着,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沉郁。他穿着质料考究却样式古板的深色长衫,独自坐在西跨院书房的红木书案后。窗外是几株高大的槐树,枝桠虬结,在暮色西合中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
他面前摊着一份账册,但目光却有些游离。家族内部的倾轧日益严重,几个庶出的叔伯对他这个“正统”继承人的位置虎视眈眈,暗中使绊子不断。外面世道更是风雨飘摇,报纸上触目惊心的消息让他心头沉重。他感觉像被无形的枷锁困在这方寸之地,透不过气。
书房的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管家忠叔端着茶盘进来,脚步轻得像猫。“大少爷,您要的龙井。”他将青瓷盖碗轻轻放在书案一角。
沈砚卿回过神,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账册上一处明显有问题的支出,眉头微蹙。这是三叔那边经手的一笔款项,数额不小,用途却写得含糊不清。他提笔,正欲在旁边批注询问。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凉风拂过他的耳畔。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掠过书案对面的古董多宝格。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在多宝格最上层,一个放置着前朝青玉笔洗的格子旁边,一个朦胧的、半透明的白色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那身影极其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搅动,只能依稀看出是个女子的轮廓。她的面容更是朦胧不清,唯有一双眼睛,隔着虚幻的距离,异常清晰地映入了沈砚卿的眼底——清澈,明亮,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关切和…焦急?
她正伸出一只同样虚幻的手指,急切地、用力地指向沈砚卿书案上那份账册——正是他刚刚看到有疑问的那一处!
沈砚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谁?!”他厉声喝道,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骇。
管家忠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手一抖,茶盘差点脱手:“大…大少爷?您怎么了?” 他顺着沈砚卿的目光疑惑地看向多宝格,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几件古玩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
“刚才…那里…”沈砚卿指着多宝格顶端,声音有些发紧。他确信自己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关切和焦急,如此真实!
忠叔一脸茫然和担忧:“大少爷,那里…什么也没有啊?您是不是看账册看久了,眼花了?还是最近太累了?” 他上前扶起椅子,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您歇会儿?喝口茶定定神?”
沈砚卿死死盯着那个空无一物的角落,背脊一阵发凉。他缓缓坐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幻觉吗?因为压力太大?可那双眼睛…那种感觉…如此清晰!
他重新看向那份账册,目光落在女子虚影所指的地方——那笔三叔经手的、疑点重重的支出。鬼使神差地,他没有按照原计划批注询问,而是拿起笔,在旁边空白处,用朱砂重重写下两个字:
“详查!”
笔锋凌厉,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放下笔,端起那杯温热的龙井,指尖却微微发颤。眼角的余光,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角落残留的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
窗外,槐树的影子更深了,如同蛰伏的巨兽。沈砚卿的心头,除了家族的重压和时局的阴霾,又多了一层冰冷而诡秘的迷雾。那个只有他能看见的“影子”,是谁?是敌?是友?那双清澈眼眸里的关切…又是为何?
深宅的夜,更静了,也更深了。无声的盟友,似乎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悄然降临在他孤寂的世界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