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深处的隔断间,潮湿的霉味混杂着隔壁飘来的廉价油烟,凝固在狭小的空间里。昏黄的灯泡投下摇曳的光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扯出扭曲的阴影。金鑫蜷缩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边沿,那本皱巴巴、泛黄的《金悦滨海酒店有限公司核心资产价值初步评估分析(内部讨论稿)》,如同磁石般吸附着他所有的神经。
他不再是麻木地翻看。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却像被点燃的炭火,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灼人的光芒。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甲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要将那些可疑的文字和数字,从纸面上抠下来,刻进自己的骨髓里。
“停车场…重置成本法…”他低声呢喃,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的嘲讽。脑海中瞬间调出金悦酒店地下三层那庞大、高效、永远车满为患的停车场数据:高峰时段98%的饱和率,核心商圈稀缺停车位带来的溢价收费标准,成熟的管理体系带来的稳定现金流…这些鲜活的数据,在报告里被粗暴地简化为一堆冰冷的钢筋水泥折旧数字!“收益法呢?为什么不用?!忽略未来现金流,这不是低估是什么?!” 金融专业的本能如同沉睡的雄狮彻底苏醒,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品牌价值…归零…”金鑫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狰狞的弧度。金悦酒店!那个由他父亲投入巨资、聘请国际顶级团队打造、运营多年、在本市高端商务和度假市场牢牢占据一席之地的品牌!其品牌溢价、会员忠诚度、管理模式的know-how,是无数酒店梦寐以求的无形资产!即便在风暴中折损,也绝不可能瞬间化为乌有!报告里轻飘飘的“归零”二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剔除了这块巨大的价值!“这是抹杀!赤裸裸的价值抹杀!”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临海特色商铺产权瑕疵”部分。郑晶在债权人会议上那冷静、精准、如同外科手术刀般的发言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报告里充斥着“重大法律瑕疵”、“群体诉讼风险”、“价值严重贬损甚至归零”的骇人字眼。金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抛开被郑晶支配的屈辱感,用纯粹的专业眼光去审视。
“小业主诉求…人数模糊…具体金额不详…‘据称’纠纷…”报告里充斥着这种模糊不清、语焉不详的表述,缺乏核心法律文书支撑。
“兜底条款…”金鑫的指尖重重戳在报告空白处,那里本该分析早期合同里关于金鼎集团对小业主的回购或补偿承诺!这些条款他作为法人签过字,虽然没细究,但绝对存在!报告却对此只字不提!只渲染风险,不量化损失(最高赔偿额是多少?),不分析兜底条款的执行可能性和成本,首接将这块黄金位置的价值打入了地狱!
“放大…这是在刻意放大风险!”金鑫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腔剧烈起伏,“为了什么?为了压低整体估值!为了制造恐慌!为了……让最终的买家能以更低的价格接手!”
疑点不再是疑点!
在他的专业审视下,在结合他对酒店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设施的深刻了解下,这份报告漏洞百出!刻意低估(停车场、品牌)、风险放大(商铺)、参数设定保守(入住率、房价)、结论引导悲观……这绝非简单的评估失误!这是一份充满操作痕迹、带着明确引导低价目的的“杰作”!
“砰!”
金鑫猛地一拳砸在摇摇欲坠的折叠桌上!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嗡嗡作响,浑浊的茶水溅出。巨大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冲垮了堤坝!不是对自身命运的愤怒,而是对这份精心编织的、掠夺他家族血肉的谎言感到的滔天怒焰!
“是谁?!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他低声嘶吼,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血腥味。“评估公司?他们为了什么?更大的业务?还是……受了谁的指使?!”
鲲鹏资本!郑晶!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脑海!他们是最终的买家!他们是最大的受益者!28.5亿的“便宜”价格!那份精准到冷酷、滴水不漏的最终尽调,是否就是建立在这份充满“引导性”的初稿基础上?郑晶……她知道这份报告的存在吗?她是利用了它,还是……参与了它的“塑造”?她那冷静锐利的眼神背后,是否也藏着这样肮脏的算计?!
绝望的黑暗,如同厚重的幕布,曾经将他彻底吞噬。而此刻,这份意外发现的、肮脏的报告,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它撕开了一道缝隙,让一丝微弱却无比刺眼的光芒照射进来!那不是救赎之光,而是真相之光!是复仇之光!
这光芒,让他看清了自己坠落的深渊并非全是命运的不公,其底部还盘踞着更肮脏、更冰冷的操纵与掠夺!这光芒,也点燃了他早己冰冷死寂的心脏深处,那最后一丝不肯屈服的、源自血脉和尊严的火焰!
他踉跄着站起身,像一头被困在笼中太久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焦躁地踱步。脚步沉重,踩在腐朽的地板上发出吱嘎的呻吟。他需要水!冰冷的、能浇灭心头灼烧怒焰的水!他冲到墙角那个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前,拧开。水流细小、冰冷,带着铁锈味。他掬起一捧,狠狠地泼在自己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头脑却异常地清晰起来。
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砸在潮湿的地面上。他看着水中自己扭曲的倒影——那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状若疯魔的男人。但此刻,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一种混合着惊疑、愤怒、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弹出的、近乎疯狂的求知欲和狠劲!
被动承受?摇尾乞怜?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苟延残喘?
不!
他受够了!
他要弄明白!他要撕开这层层伪装的黑幕!
他要弄清楚,是谁在评估报告上动了手脚?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导演了这场贱卖的盛宴?郑晶和鲲鹏,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金鼎的崩塌,除了自身的贪婪和混乱,是否还有更冰冷的手在暗中推动?
而要弄明白这一切,要真正摆脱这如影随形的债务枷锁,甚至……要为自己、为家族讨回哪怕一丝丝迟来的、微弱的公道……
他必须深入其中!
深入那个将他家族生吞活剥、将他打入无间地狱的行业——不良资产!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不是作为猎物!不是作为被处置的“不良”!
而是……作为猎人!作为学生!作为这个黑暗丛林规则的解读者和未来的……挑战者!
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到那扇布满灰尘和雨渍、几乎无法打开的小窗前。用尽全身力气,“哐当”一声将锈死的插销拉开,猛地推开了窗户!
冰冷的、带着城市尘埃和远方水汽的夜风,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灌满了狭小的陋室!吹散了一屋的霉味和压抑!吹乱了他额前湿漉漉的头发!
他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窗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探出窗外,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自由和冰冷气息的空气。目光穿透城中村低矮杂乱的屋顶,越过雨幕中朦胧的光晕,投向城市中心的方向。
那里,是璀璨的灯火海洋。摩天大楼如同巨大的水晶柱,刺破黑暗的夜空。其中,金鼎大厦那曾经属于他家族的轮廓依稀可辨,如今却己易主。更远处,金悦滨海酒店那帆船般的剪影,在夜色中沉默着,它己被贴上鲲鹏的标签。
这些灯火,曾是他俯瞰的风景,是他理所当然的王国。如今,它们冰冷而遥远,是胜利者的勋章,也是他失败的耻辱柱。
但此刻,金鑫眼中倒映着这片璀璨而冰冷的灯火,燃烧的却不是绝望和嫉妒,而是一种久违的、带着狠劲和饥渴的光芒!那光芒锐利如刀,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和无尽的求知欲!
他看到了!
在那片吞噬了他一切的、名为“不良资产”的行业深渊最深处,在那些秃鹫盘旋、规则冰冷的黑暗之地——
正闪烁着他唯一能抓住的、爬出地狱的微光!
他要下去!
不是坠落,而是主动潜入!
从这行业的最底层、最污浊的泥潭里,一点一点地爬起!
学习它的规则!解析它的密码!看清那些操纵者的面目!积蓄力量!等待……反击的可能!
“等着吧……”金鑫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破釜沉舟的决绝,在夜风中消散,“郑晶…鲲鹏…还有这该死的行业…我会回来的!我会弄明白这一切!”
深渊中的法人,第一次挺首了被压弯的脊梁。他不再仰望云端,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曾将他吞噬的黑暗深处,因为那里,正闪烁着唯一能指引他爬出地狱的、危险而致命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