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敲打着市公共资源交易中心巨大的玻璃幕墙,留下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外面阴沉的天色和喧嚣的车流。交易中心内部信息发布大厅的电子公告屏上,一行新的、更刺眼的红色信息,如同宣告最终判决的布告,无声地滚动着:
“XX市XX区人民法院 关于拍卖被执行人金悦滨海酒店有限公司100%股权及所属全部资产的公告(第二次拍卖)
标的物: (同上,略)
起拍价:人民币贰拾贰亿元整(¥2,200,000,000.00)
拍卖时间:XXXX年XX月XX日 上午10:00
特别提示:本次拍卖起拍价较首次拍卖下调12%(¥300,000,000.00),降价幅度符合《最高人民法院关于人民法院网络司法拍卖若干问题的规定》要求。保证金及竞买人资格要求不变。”
22亿。
这个鲜红的数字,带着一种冷酷的精确,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每一个还在关注金鼎命运的人的心脏深处。相比第一次拍卖那令人窒息的25亿起拍价,这一次,首接削掉了整整3个亿!12%的降幅,像是对金悦酒店价值最无情的嘲讽,也是对金家残余尊严的又一次公开践踏。
金鑫站在公告屏前,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苍白的额角,帽檐下露出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行数字。他没有愤怒,没有嘶吼,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流拍后的短暂喘息?不过是让这最终一刀落得更狠、更羞辱人罢了。22亿,这个数字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视网膜上,反复提醒着他:他家族的皇冠明珠,正在被以跳楼价清仓甩卖。
与此同时,在金悦滨海酒店那曾经金碧辉煌、如今却被法院封条刺伤的大堂里,气氛却截然不同。一种高效、冰冷、带着专业压迫感的气息弥漫开来。
郑晶依旧是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蓝色职业套装,仿佛与这略显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她站在大堂中央,身边围绕着她的专业团队,人数比上次拍卖时更多。空气中没有了上次拍卖前的喧嚣,只有低沉的指令声、仪器运作的细微嗡鸣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B组,建筑结构复测数据出来没有?重点检查三楼主宴会厅承重柱的加固痕迹,上次航拍发现的外墙裂缝要实地勘验宽度和深度,取样分析。”郑晶的声音清晰、冷静,不带一丝多余情绪,目光锐利地扫过手中平板电脑上的报告。
“收到,郑律。裂缝己取样,初步判断是沉降不均导致,非结构性损伤,但修复成本模型需要修正,预计增加预算1200万。”一个戴着安全帽、拿着激光测距仪的技术人员立刻回应。
“C组,消防系统排查进度?”郑晶转向另一组人。
“报告郑律,主控室设备严重老化,联动测试失败率超过70%。地下泵房两台主泵锈蚀严重,压力不足。初步评估,达到现行消防验收标准,整体更换加管线改造,最低预算…8500万。”穿着工装、拿着检测仪的女工程师语气凝重。
“记录在案,并入成本模型。D组,产权瑕疵清单和法律风险评估报告,下班前必须放到我案头。特别是临海商铺区域的分割可行性及诉讼风险评估。”郑晶的目光投向酒店外那片风景绝佳的区域,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纯粹的计算。
“明白!正在调阅原始土地出让合同和规划档案,并与当地不动产登记中心确认分割限制条款。诉讼风险评估己启动,关联案件有三宗,其中一宗涉及群体诉讼风险。”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律师迅速回答。
郑晶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那些被贴上封条的保险柜、前台,以及略显凌乱的角落。她的眼神如同精准的扫描仪,过滤掉所有无关的情绪和表象,只聚焦于资产本身的价值、瑕疵以及修复成本。几个鲲鹏资本投资部的高管跟在她身边,低声交换着意见,不时在平板电脑或纸质文件上记录、测算。
“郑律,降价12%,吸引力确实大增。但综合目前发现的潜在硬伤,尤其是消防和可能的产权纠纷,我们的内部评估安全线……”一个高管低声说道。
“我知道。”郑晶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所以尽调必须做到极致。每一个螺丝钉的锈蚀,每一份合同的漏洞,都要量化成成本或风险系数。我要的不是‘可能’,是‘确定’。22亿是起拍价,不是我们的心理价位。鲲鹏的钱,每一分都要花在刀刃上,规避掉所有能规避的风险,把剩余价值榨取到最大。”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冰冷力量。整个团队在她的指令下高效运转,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正在将这栋被标记为“不良”的庞然大物,从里到外彻底解剖、评估、定价。他们的存在,与酒店此刻的破败和法院的封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彰显着资本力量的绝对理性和对猎物的势在必得。
金鑫离开了那个让他窒息的信息发布厅。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他如同一个幽灵,再次飘进了街角那家烟雾缭绕、充斥着草莽气息的“诚信信息咨询”小店。
店里依旧人声嘈杂,劣质烟草味刺鼻。金鑫缩在角落的老位置,点了一杯最便宜的茶,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空气中飘荡的每一个关于“金鼎”、“酒店”、“拍卖”的音节。他不再是那个误入此地的旁观者,他像一个潜伏的猎人,在绝望的泥沼中,拼命想抓住任何一根能让他看清局势的稻草。
“……听说了吗?金鼎那酒店,二拍底价定了!22个!”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压低声音对同桌的人说,手里比划着数字。
“22?操!真他妈狠!第一次36都流了,这次首接砍到22?这不是明摆着要贱卖吗?”另一个人咂舌。
“贱卖?那也得有人接盘啊!”旁边一个精瘦、眼神闪烁的“包工头”老周插话,他上次就在这儿谈论过金鼎的小厂子,“你以为降价就完了?里面的坑深着呢!我有个在鲲鹏外包尽调队里打杂的小兄弟说,那帮人查得可细了!消防是大坑,没个大几千万填不平!产权也有雷,临海那片商铺,想拆出来单卖?门都没有!官司缠身!”
“鲲鹏肯定盯死了!”络腮胡子嘬着牙花,“人家那阵仗,一看就是志在必得。派了多少人?连他妈热成像仪都搬进去了!听说连酒店以前采购的猫腻、水电费的拖欠、员工遣散的潜在纠纷,全都翻了个底朝天!这尽调做的,比查祖宗八代还细!”
“那他们心理价位能到多少?”有人好奇地问。
老周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我那兄弟偷听到一耳朵,他们内部评估报告给的最高安全线是30个左右!这还是把能压的成本都压到极限,把能甩的风险都甩干净之后!超过30,鲲鹏估计就撤了!人家是秃鹫,不是冤大头!”
30亿!
金鑫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瞬间窜遍全身!
第一次拍卖,鲲鹏出价36亿未能触及保留价,流拍。如今,二拍的起拍价被残忍地砍到了22亿。而鲲鹏内部,这个最有可能、也最有实力接盘者的“最高安全线”,竟然只有30亿?!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即使鲲鹏志在必得,即使他们以接近30亿的价格最终拿下酒店,相比于金鼎集团在其身上投入的巨资(土地成本、建设成本、品牌投入),相比于它曾经被吹捧的估值(可能高达50亿甚至更多),这仍然是一场血淋淋的、近乎腰斩的贱卖!
更意味着,对于金鑫和他那如山如海的债务而言,30亿的拍卖款,不过是杯水车薪!在偿还了华兴银行等优先债权之后,还能剩下多少?那些愤怒的供应商、绝望的工人、虎视眈眈的高利贷、翻脸无情的亲戚……他们的债怎么办?他金鑫个人身上背负的连带担保责任怎么办?依旧是天文数字!依旧是死路一条!
22亿的起拍价,像是一记闷棍。
30亿的评估安全线,则像是一把冰冷的剔骨刀,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寄希望于资产能卖个相对“体面”的价格以缓解部分压力的幻想——彻底剜去!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沉重的铅块,瞬间灌满了金鑫的胸腔,压得他喘不过气。眼前烟雾缭绕的茶馆景象开始旋转、模糊,那些嘈杂的议论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他感觉心脏在剧烈地抽搐,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尖锐的疼痛。比第一次亲眼看到酒店被贴上封条,比收到失信被执行人的裁定书,比在机场被当众拒绝购票……此刻听到这30亿的评估价,带来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彻底碾碎希望的冰冷绝望!
他仿佛看到那柄无形的拍卖槌,己经高高悬起,下方绑着的,不再是金悦酒店,而是他金鑫和他整个家族残存的最后一点生机。22亿是起点,30亿是终点,而终点,依旧是万丈深渊。
金鑫猛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他没理会旁人诧异的目光,也没管那杯只喝了一口的廉价茶水。他踉跄着冲出小店,将自己重新投入外面冰冷刺骨的雨幕之中。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下,混合着无法抑制的滚烫泪水。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几个冰冷的数字:22亿…30亿…安全线…贱卖…
街边巨大的LED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财经新闻。画面一闪,恰好是金悦滨海酒店那标志性的帆船轮廓航拍,下方打着一行触目惊心的标题:“金鼎地标二拍启动,22亿起!‘不良’资产价值再遭重估,昔日帝国尘埃落定?”
金鑫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屏幕上那栋曾经象征家族荣耀的建筑,在阴沉的天空背景下,显得如此渺小、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风雨彻底吞噬。
他站在十字路口,红绿灯在雨幕中变幻着模糊的光晕,如同他此刻混乱而绝望的心绪。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寒意刺骨。他知道,那柄决定最终命运的拍卖槌,正裹挟着资本的冷酷计算和22亿的羞辱起价,向着他和他的家族,发出最后、也是最为沉重的倒计时。而终点,似乎只剩下冰冷的、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