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省,某殡仪馆。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肃穆与哀伤。张泽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静立在大厅中央。他沉默地看着前来吊唁的人们,将一束束素净的白菊轻轻放在父亲张林的遗像前。
场追悼会,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嚎,唯有深沉的静默在流淌。张林家族三代单传,人丁稀薄。爷爷一辈只有张林父亲一个孩子,到了张林父亲,也只有张林这一根独苗。张林的妻子,更是在生下张泽时便因难产离世。多年来,张林醉心科研,疏于经营亲缘关系。父亲离世时,送行的人便不多,何况是这位连过年都鲜少归乡的儿子。
此刻聚集在此的,多是张林的同窗故旧、科研伙伴。他们走到张泽面前,无言地将手搭在他肩上,嘴唇翕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再拍拍他的肩,默默退回肃立的人群。张泽明白,父亲的这些同事,与父亲一样,将深沉的情感都埋藏在了心底的实验室里。
父亲的身影,在张泽的记忆中总是模糊的。更多时候,交流仅存在于冰冷的手机屏幕两端。那些重复的关切,构成了父子间为数不多的日常:
“那边冷吗?”
“要降温了,记得添衣。”
“生活费打过去了,买点自己喜欢的……”
而每次通话接近尾声,父亲总会欲言又止,最终匆匆道:“我这头……又有点工作,可能……又要晚些回家了……”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就在这时,一个柔软而温暖的身体猛地扑进了他怀里,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林湘。
她扑进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紧紧抱住张泽,将脸埋在他胸前,放声痛哭起来。哭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张泽微微一怔,随即无奈地、小心翼翼地环抱住她。右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左手在她背上一下一下地、温柔地拍抚着,生怕她哭得背过气去。少女身上淡淡的、熟悉的花香,竟也奇迹般地冲淡了一丝他心头的浓重阴霾。
待怀中的哭声渐渐转为抽泣,张泽才轻轻扶住林湘的肩膀,将她稍稍推开,低声叹道。
“哭得这么伤心,不知情的人,怕要以为是你父亲走了……”
林湘闻言,又气又想笑,下意识想给他一拳,却猛地发觉几乎全场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刚才的哭声实在太引人注目了。她只好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对着张泽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张泽这才看清眼前的少女。她难得地将齐肩发扎成了利落的高马尾,素日里不爱化妆的脸庞,此刻也描了淡妆,本就精致的五官更显动人。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红肿得厉害。她也穿着一身庄重的黑色西装:外套、衬衫、西裤,连脚下的皮鞋也是黑色的。只是鞋带系得松松垮垮,透着一股匆忙赶来的痕迹。
这时,一对与林湘容貌有七八分相似的夫妇也走了过来。林辉是张林的大学挚友,但与常年泡在科研一线的张林不同,岁月似乎对林辉更宽容些,只留下了些许中年发福的痕迹。他的妻子周晴则保养得宜,西十多岁的脸上几乎寻不到皱纹,气质温婉,即便置身大学校园也毫无违和。
林辉与张泽简短地打了招呼,便缓步在灵堂内踱步。遇到熟识的老同学,便驻足低语几句;遇到面生的,也颔首致意,神情哀戚。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张林的遗像前。黑白照片上,张林的笑容温和依旧。
望着故友的笑颜,林辉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老张啊……你这命……太苦了。连调职回母校当教授的手续都办妥了,就等着做完这最后一个项目,回来跟我一起教书育人,过几天安生日子……”
他抬手用力抹了把眼睛,声音更显沙哑。
“你放心……阿泽这孩子,我会当亲生儿子一样待。他命也苦……生下来就没了妈,十岁又没了爷爷……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还没来得及给你报喜,你……你也走了……”
林辉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阿泽……考得特别好,比我们家丫头强太多了。他本想报我们的母校,给你个惊喜……”
张泽不知何时己悄然站在林辉身后,将这番低语尽收耳中。
父亲要调回来当教授?他竟从未听父亲提过一字半句。原来父亲也藏着这样一份惊喜,想要送给他。而他呢?多少个挑灯苦读的夜晚,多少次咬牙坚持,不就是为了能考进父亲的母校,让父亲为他骄傲一次吗?可如今……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据护送父亲遗体归来的人员说,是有人觊觎他们团队最新的研究成果,为夺宝不惜制造了这起骇人听闻的惨案。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如同剧毒的藤蔓,在张泽心底悄然扎根、疯长。他知道,除非复仇的火焰燃尽,否则这藤蔓永不会停止缠绕。
……
吊唁的人群渐渐散去,空旷的灵堂里,只剩下张泽和林辉一家。
“阿泽,走吧。”林辉走到张泽身边,声音低沉。
至亲离世,最初的麻木过后,真正的悲伤往往在回归日常时,在那些再也寻不回熟悉身影和气息的瞬间,汹涌而至。张泽曾用“反正平时也见不到几面”来安慰自己,可归途中,车窗外飞逝的街景,只映照出他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郁。
驾驶座上的林辉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沉默的少年,心中叹息,只盼时间能抚平这深可见骨的伤痕。
林湘紧挨着张泽坐着,悄悄伸出手,覆上了他搁在腿上的右手。少女的手柔软微凉,带着独特的、令人安心的香气。张泽微微一震,侧过头,对上她担忧的目光,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见他笑了,林湘也努力弯起嘴角,回了他一个带着泪光的、甜甜的微笑。
…………
回到家中,张泽面对着随父亲遗体一同送回的遗物——几件叠放整齐的换洗衣物和厚厚一沓研究日志。晚风从未关紧的窗户缝隙钻入,带着凉意,让他打了个寒噤,才从恍惚中惊醒,开始整理。
他一件件抚平、叠好父亲的衣服。指尖触到衣襟上一块小小的、难以辨认的污渍,他忍不住猜想:这是父亲匆忙吃饭时溅上的菜汁,还是实验室里不小心滴落的试剂?发现几件衬衫的领口袖口己经洗得发白褪色,他无奈地在心里嘀咕:“爸,你也太节俭了……”
当他拿起那些沉甸甸的研究资料,指尖拂过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笔记,眼前仿佛浮现出父亲深夜伏案的身影——台灯昏黄的光晕下,他眉头紧锁,为了攻克某个难题而绞尽脑汁……
“这是……?”
翻到其中一本厚重的资料夹时,他感觉到书页中间似乎夹着什么硬物,形状像是一张卡片。
他小心地抽出那张卡片——竟是一张扑克牌。牌身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灰白色,正面清晰地印着“黑桃A”,反面则是一个简约而庄重的王冠图案。
“和同事打牌还藏牌’?哈基爸,你这家伙……”
张泽心头涌上一丝苦涩的调侃,下意识想将牌放回原处。
就在他要把牌重新夹进资料夹的瞬间——
“嘶!”
手指像是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刺中,猛地一抖,扑克牌脱手掉落在桌面上。这突如其来的抽搐让张泽自己也吓了一跳。
“大概是……太累了。”他甩了甩发麻的手指,定了定神,弯腰去捡那张牌。
然而,当他的指尖再次触碰到那冰凉的、滑腻的牌面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的感觉猛地攫住了他。仿佛有某种低沉的嗡鸣首接钻入脑海,挥之不去。
“看来今天真是……累过头了。”张泽用力按了按太阳穴,自言自语道,“洗个澡就睡吧。”
他起身拿起毛巾,走向浴室。
“咚咚咚。”
刚把上衣脱到一半,敲门声突兀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