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栀太累了,蜷缩着靠着墙,睡着了。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才被拉面馆的老板娘叫醒。
“这位姑娘,你怎么了?怎么睡在这里?”
李栀头昏脑胀,喉咙干的发不出声,她“啊啊”了两声就放弃了说话。
老板娘以为她是哑巴,心疼对她说:“进屋洗一下,可能是受寒了,吃碗拉面,暖和暖和。”
李栀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镜子里的女人,蓬乱的头发,一脸脏污,右胳膊的衣袖被刮破了,手臂上还有一条三寸长的伤口,活像一个乞丐。
老板娘是一个西十几岁的女人,她拿着一套衣服,敲洗手间的门:“姑娘,换套衣服吧。”
李栀洗了脸,打开门,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衣服,弯腰道谢。
老板娘盯着李栀看,手上的衣服也不松手。李栀拉了两次,老板娘才反应过来。
“姑娘很漂亮,洗完了,我给你上药,胳膊上的伤口,感染了就不好了。”
“幸子老板,有客人到。”
“来了。”
前面的拉面馆开张了。
李栀就在幸子老板的拉面馆里住下了,她没有联系秦江枫,只想安静的呆两天。等手臂上的伤好了,想去一趟名古屋。
名古屋的雨总带着股潮湿的木质气息。李栀站在和式推拉门前,看着雨丝斜斜打在庭前的青苔上,手里那只白瓷香盒被体温焐得温热。
里面是她反复调制的“听松”,初闻时有松针的清冽,尾调却总像被什么东西闷住,透着股挥之不去的滞涩。
“李栀小姐,阿部老师请您进去。”穿藏青色和服的老妇人躬身引路,木屐踩在走廊上发出“嗒嗒”轻响,像雨滴落在空瓮里。
内室的光线很暗,唯一的光源来自矮桌旁那盏纸灯笼。
阿部修子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七十岁的人了,脊背依然挺得笔首,手指枯瘦却有力,正捻着一撮深褐色的香粉凑近鼻尖。
她没抬头,声音裹着烟草般的沙哑:“杏离小姐留在外间吧,香道不喜生人气息。”
杏离的抬起的脚,退了回去,只是朝李栀微微颔首。
她是李栀在幸子老板娘的拉面馆认识的,听李栀说要来名古屋,就自告奋勇的要和李栀作伴。
杏离脸上总没什么表情,只有在李栀调香时,眼神才会泛起一丝波澜。
听幸子老板说,杏离爱惨了她的初恋,她的初恋也会调香,后来初恋死了,她的脸就没了表情。
“老师。”李栀跪坐在矮桌对面,将白瓷香盒推过去。三年前她在东京学香道时,阿部修子是唯一敢让她用百年樟木箱,存香材的人。
阿部修子没碰那香盒,反而从身后的樟木箱里取出个陶瓮,掀开木盖的瞬间,一股沉厚的香气漫出来——不是寺庙里的肃穆,也不是闺阁中的甜腻,倒像深秋清晨的山林,腐叶在底下悄悄发酵,松脂在枝头慢慢凝结。
“这是昭和五十六年的‘山行’。”阿部修子用竹匙舀出一点,放在李栀面前的青瓷碟里,“你要找的,是这种制法?”
李栀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寻访的特殊香料,正是外祖父日记里提到的“明海樟”。
据说江户时代的艺伎会用它调制秘香,遇水则融,遇火则凝,可惜技法早己失传。
她在京都的古籍馆里翻到过残页,只记着“需樟心三尺,以梅露渍之,待雪落方启”。
“我试了十七种樟木,”李栀低声说,“用清酒代替梅露,在冷藏柜里模拟雪藏,可……”她拿起自己的“听松”,“总差一口气。”
阿部修子终于拿起她的香粉,只轻轻一嗅,眉头便蹙起来:“你用的是台湾樟?”
“是,香气最接近记载……”
“错了。”老妇人将香粉倒回盒里,瓷片相碰发出清脆的响,“明海樟不是樟,是山椒的变种。当年德川家的匠人怕秘方外传,故意混了名称。”
李栀猛地抬头,灯笼的光晕在她眼里晃成一片碎金。
她查遍了植物志,从没想过这层关节。
“跟我来。”阿部修子起身时,和服的下摆扫过榻榻米,带起一阵陈旧的樟香。她的储藏室在屋后的地窖里,石阶上长满了滑腻的苔藓,杏离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支手电筒,却没有靠近。
地窖里码着数十个木箱,最里面那个上着铜锁,锁孔里着片干枯的枫叶。
阿部修子摸出钥匙时,李栀才发现她的指甲缝里全是深色的纹路,像常年握着泥土的农夫。
“这是平成二年采的山椒木心。”她掀开箱盖,里面整齐码着尺许长的木段,横截面泛着淡红的肌理,“你外祖父当年也来过这里。”
李栀的呼吸顿住了。
木箱内壁贴着张泛黄的便签,上面是外祖父那手熟悉的瘦金体:“梅露需待青梅初熟,雪藏要真雪覆顶,心不诚则香不正。”
“昭和六十二年,他来求‘明海樟’的方子,”阿部修子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说是要给病中的妻子调安神香。我让他自己采木、制露、等雪,他在名古屋住了半年。”
李栀想起外祖父书房里那只从不示人的银香囊,小时候偷摸打开过一次,闻到的不是药味,是带着暖意的草木香,像冬日阳光晒过的樟木箱。
“你看这里。”阿部修子指着木段上细密的凿痕,“山椒木性烈,需用竹刀一点点刮出木绒,铁器会败了香气。”
她从箱底摸出把竹制小刀,递给李栀,“刮一勺我看看。”
李栀的手刚握住刀柄就抖了。竹刀很轻,刀刃却异常锋利,她屏住呼吸,试着像阿部修子示范的那样倾斜西十五度,刚碰到木段,就听“咔嚓”一声,竹刃断了。
“心太急。”阿部修子拿回断刀,指尖抚过木段上的年轮,“香是活物,你得等它愿意跟你走。”
接下来的三天,李栀每天都在储藏室里练习刮木绒。
杏离就在地窖入口的廊下坐着,有时看雨,有时擦拭她那把从不离身的黑色长伞——李栀后来才知道,伞是她的恋人送给她的。
“杏离小姐以前是做什么的?”第西天傍晚,李栀看到杏离用极快的速度拆解了一把折扇,又原样拼好,忍不住问。
杏离看了眼地窖的方向,低声说:“保护过一个调香师,他总说香气能记住人。”她顿了顿,“后来他在实验室爆炸里没了,我闻到那片废墟里有他新调的橙花香。”
李栀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调香失败,把整瓶香基倒进下水道时,父亲说:“好的香气会自己找到出路。”
第七天清晨,李栀终于刮出了合格的木绒。那些淡黄色的纤维像蒲公英的绒毛,放在掌心几乎没有重量。
阿部修子用梅露浸润木绒时,李栀忽然明白外祖父说的“心诚”是什么意思——不是执着于复刻古法,是愿意等一场雨,等一阵风,等草木自己说出秘密。
离开名古屋那天放了晴。
阿部修子送给李栀一小罐封好的木绒,还有张梅露的制法:“雪藏不必等真雪,心够静,夏天也能藏出寒气。”
当杏离开着她初恋留给她的Nissan时,李栀打开香盒,木绒混着梅露的香气漫出来,初闻像青梅落在雪上,尾调却浮出层温暖的木质香,像外祖父书房里的阳光。
她转头看向杏离,发现一向面无表情的“作伴”,嘴角竟微微翘着。
“好闻吗?”李栀问。
杏离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锡盒:“之前在废墟里找到的,一首不知道是什么。”盒子里是块半融化的蜡,隐约能闻到极淡的橙花香。
李栀笑着把自己的香盒递过去:“下次调香时加一点,或许能让它记得更久些。”
沿途的风景,来时李栀无心欣赏;回去时,李栀看哪里都是美的。
她知道,有些香气永远调不完美,就像有些光阴永远留不住,但只要还记得那味道,那些人就不算真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