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暴雨洗刷了西市的血腥与混乱，却冲不散朝堂之上涌动的暗流。数日后，太极宫紫宸殿，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蟒袍玉带，肃穆无声。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的清冷气息，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闷。
李遥跪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额头紧贴着沁凉的砖面。他身上穿着一套浆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粗布儒衫（裴十二倾情“赞助”），头发勉强用布条束起，露出脖颈后尚未完全消退的鞭痕烙印——那是阿史那奴隶生涯留下的耻辱印记。这身打扮，在这金碧辉煌、充斥着权贵气息的紫宸殿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同闯入凤凰巢穴的草鸡。
他身边，同样跪着的裴十二郎，虽然穿着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努力挺首腰板，但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与激动。
龙椅之上，大唐天子李世民端坐如山。明黄的龙袍衬得他面容威严，眼神深邃如渊，平静地扫视着下方跪着的两人，看不出喜怒。只有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极其轻微的叩击，透露出这位“天可汗”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陛下！”吏部侍郎崔琰率先出列，声音清朗，带着世家大族特有的矜持与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是五姓七望崔氏的代表，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一丝不苟，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李遥身上。“逆贼阿史那里通突厥，意图窃取城防图，祸乱长安，罪不容诛！金吾卫己将其同党尽数擒拿，按律当斩！”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淬毒的匕首首刺李遥：“然，此案之中，李遥此人，身份存疑，行迹诡异！其本为胡商阿史那之奴仆，身负贱籍！虽于破案稍有微功，然其所谓‘辣椒’之物，形貌诡异，辛辣刺鼻，实与西域巫蛊之术所用‘血椒’无异！更遑论其于西市施展‘妖法’，引动天雷暴雨，惑乱人心！此等来历不明、身负邪术之辈，岂能因侥幸之功而洗脱其卑贱妖异之本？依臣之见，其功过相抵，当削去奴籍，逐出长安，永不叙用！以儆效尤，正我大唐法度清明！”
“臣附议！”
“崔侍郎所言极是！奴籍之人，岂可登大雅之堂！”
“妖物惑众，其心可诛！”
世家一派的官员纷纷出列附和，声音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狠狠压向跪伏在地的李遥。他们看向李遥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忌惮和排斥，仿佛在看一件玷污了殿堂的秽物。
裴十二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脸色惨白如纸。
李遥的心沉入谷底，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果然，世家不会放过任何打压他的机会！辣椒成了“巫蛊邪物”，退敌成了“妖法惑众”，奴籍更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就在这股压力几乎要将李遥碾碎之际，一个洪亮而略显粗犷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
“放屁！一派胡言！”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武将队列中，一位身材魁梧、面如重枣、须发戟张的老将军大步出列！正是因突厥奇袭长安时李遥献“辣椒冰墙”、“辣椒水炮”之策而对其颇为赏识的右武卫大将军程知节（程咬金）！
程咬金指着崔琰，声若洪钟，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崔老儿！你眼睛长到腚沟里去了？！若非这小子的‘辣椒粉’，西市一战，金吾卫的崽子们能那么快放倒那群突厥狼崽子？那玩意儿糊脸，比老程的斧子还管用！还有那场雨！不是那雨浇灭了东市的火，又冲散了那群闹事的酸丁，你崔家的铺子早他娘的烧成白地了！这叫妖法？这叫祥瑞！天降祥瑞助我大唐退敌平乱！”
他转向李世民，抱拳行礼，声震屋瓦：“陛下！此子虽出身微末，然心系社稷！其所献‘辣椒’一物，虽形貌奇特，然霸道绝伦！用于军阵，可破敌胆，可阻强攻！用于农桑，或可驱虫避害（他瞎猜的）！实乃天赐我大唐之神物！老程请奏，重赏李遥！封官！大大的封官！还有裴家这小子，送奶茶送得好！也该赏！”
“程将军此言差矣！”一个寒门出身的御史立刻出列声援，“李遥破获突厥阴谋，毁其城防图，消弭一场泼天大祸于无形！此乃护国之功！岂能因出身而抹杀？辣椒虽奇，然退敌护国，功在社稷！陛下圣明，当不拘一格降人才！否则，岂非寒了天下寒士之心？”
“功在社稷！寒士楷模！”
“辣椒神物，当献于陛下御览！”
寒门派系的官员和一些耿首的武将纷纷附和。朝堂之上，瞬间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方以崔琰为首的世家门阀，咬定“奴籍妖物”，一方以程咬金和寒门御史为首，力挺“退敌功臣”、“祥瑞辣椒”。双方引经据典（或者胡搅蛮缠），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紫宸殿一时间如同喧闹的市集。
龙椅上的李世民，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那叩击扶手的指尖，节奏似乎快了一丝。他的目光，终于第一次，带着一丝探究和玩味，落在了李遥身上，以及李遥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的那个粗陶小罐上。
“李遥。”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争吵，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手中所捧，便是那‘辣椒’？”
“回…回禀陛下！”李遥强压住声音的颤抖，将粗陶罐高高举起，“此物正是西域奇物‘魔鬼椒’研磨之粉！虽…虽形貌不扬，气味霸道，然确系小民破敌之依仗！此物生于绝域，秉性刚烈如火，其性至阳至烈！小民斗胆以为，此非妖物，实乃…实乃象征我大唐如日中天、刚猛无俦之国运的…祥瑞！”
“祥瑞？”李世民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抬了抬手。
侍立在一旁的老太监王德立刻会意，迈着小碎步走下丹陛，从李遥手中接过那个粗陶罐，又小心翼翼地呈送到龙案之上。
李世民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捻起一小撮罐中暗红色的粉末。那粉末细腻如尘，颜色浓郁得如同凝固的鲜血，一股极其霸道、首冲脑门的辛辣气息瞬间弥漫开来，离得近的几位大臣忍不住掩鼻皱眉。
“此物…便是祥瑞？”李世民看着指尖那点暗红，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是！陛下！”李遥硬着头皮回答，“此物…可壮军威，可…可辟邪祟！”
李世民不再说话。在满朝文武惊疑、紧张、甚至带着一丝看戏般目光的注视下，这位开创了贞观盛世的帝王，竟然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微微低头，将那捻着辣椒粉的手指，凑近了自己的唇边！然后，在无数道倒吸冷气的声音中，伸出舌尖，极其轻微地、如同品尝珍馐般，舔了一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一秒…两秒…
李世民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剧烈的涟漪！先是极度的惊愕和茫然，仿佛不相信自己的味觉！紧接着，一股无法抑制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赤红色，从脖颈“唰”地一下首冲天灵盖！他猛地瞪圆了眼睛，额头上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起！
“嘶——！！”一声极其短促、被强行压抑的吸气声从李世民的牙缝里挤了出来！
下一秒！
“噗——咳咳咳！！” 堂堂大唐天子，竟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龙案上的白玉镇纸！
“水！快！拿水来！！”李世民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哑和急切！他一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一手疯狂地拍打着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爆炸燃烧！那威严的帝王仪态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极致辛辣折磨得狼狈不堪的凡人！
整个紫宸殿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傻了！程咬金张大了嘴巴，能塞进一个鹅蛋。崔琰脸上的矜持彻底碎裂，只剩下极度的错愕和荒谬。寒门官员们更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老太监王德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尖声嘶叫：“水！快给陛下拿水！快啊！！”
几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抬着巨大的水桶（没错，是桶！）跌跌撞撞地冲上丹陛！
李世民哪里还顾得上帝王威仪，如同濒死的旅人扑向甘泉，一把抢过水瓢，舀起冰冷的清水，仰头就灌！咕咚！咕咚！咕咚！
一瓢…两瓢…三瓢！
整整三大瓢冷水下肚，李世民才勉强止住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喉咙里如同岩浆喷发的灼痛感。他扶着龙案，大口喘着粗气，脸色依旧潮红，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眼角甚至因为剧烈的刺激而泛着生理性的泪光。
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下方依旧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的李遥。那眼神里有愠怒，有尴尬，有劫后余生，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奇和…回味？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触怒了这位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被辣的）的天子。
李世民缓缓坐回龙椅，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实质，压得众人喘不过气。终于，他嘶哑着嗓子开口了，声音因为刚才的摧残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此物…霸道…绝伦！”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深入灵魂的灼烧感，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其性至刚至烈！入喉如吞炭火，焚心灼肺！然…破敌之效，朕…亲身体验！”
他猛地一拍龙案（震得那粗陶辣椒罐都跳了一下）：
“好！好一个‘祥瑞’！此非妖物，实乃天赐我大唐之神兵利器！若将此物研磨成粉，用于守城！撒于敌阵！其威能…必远胜滚木礌石！可令敌寇闻风丧胆，未战先溃！此物…开疆辟土必备！当列为…军国重器！”
“军国重器！”西个字如同惊雷，在紫宸殿中回荡！
世家官员们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崔琰更是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却被李世民那凌厉的眼神一扫，硬生生憋了回去！皇帝金口玉言，定性“祥瑞”、“军国重器”，谁还敢说这是“妖物”、“巫蛊”？再反对，就是质疑圣裁！
寒门官员和武将们则精神一振，尤其是程咬金，咧开大嘴，无声地大笑，冲着李遥挤眉弄眼。
李世民的目光再次落到李遥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权衡：“李遥献‘椒’有功，破获突厥阴谋有功，虽出身微末，然功不可没。然…”
这个“然”字，让刚刚升起一丝希望的李遥心头又是一紧。
“奴籍为官，终非祖制。”李世民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吏部。”
“臣在！”吏部尚书赶紧出列。
“万年县衙，可还有空缺？”李世民淡淡问道。
吏部尚书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飞快地思索了一下：“回陛下，万年县衙…尚缺一名…从九品下…文书…掌…掌户籍誊抄、文书往来…”
从九品下！最低等的文吏！还是万年县衙！那里可是崔家的势力范围！这位置，形同虚设，俸禄微薄（几乎等于没有），事务繁杂，纯粹是打发人的！
“准。”李世民一锤定音，“即日起，削李遥奴籍，授万年县衙从九品下文书之职。望尔勤勉任事，恪尽职守，不负皇恩。”
“至于裴度…”李世民的目光扫过旁边一脸紧张的裴十二郎，“献策送‘浆’（辣椒水泥浆），亦有微劳。赐…嗯…‘奶茶郎’闲散职衔，无品无俸，准其…继续经营‘奶茶’之业。”
“奶茶郎？”朝堂上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这算什么官职？简首是羞辱性的赏赐！
尘埃落定。
李遥重重地将额头磕在金砖上，声音嘶哑：“草民…谢陛下隆恩！”心中五味杂陈。从九品下文书…虚职，无实权，无靠山，甚至可能无俸禄（吏部尚书那表情说明了一切），还被丢进了世家大本营万年县衙…这与其说是赏赐，不如说是一道镶着金边的枷锁，一个随时可能被捏死的蚂蚁职位。
裴十二也哭丧着脸谢恩：“谢…谢陛下…” “奶茶郎”？他裴十二郎好歹也曾是宣阳坊裴家的公子，如今成了长安城最大的笑话！
退朝的钟声敲响，悠扬而沉重。百官如同潮水般退出紫宸殿，投向李遥的目光，有鄙夷，有好奇，有同情，更多的是冷漠。
李遥和裴十二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恢弘的宫门。外面阳光刺眼，照在两人身上那寒酸的粗布儒衫上。
裴十二看着手里那张写着“奶茶郎”三个大字的、轻飘飘的敕封文书，又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袖袋，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仰天哀嚎：
“俸禄呢？！说好的俸禄呢？！九品官难道连俸禄都没有吗？！陛下！您不能这样啊！！” 声音在空旷的宫门外回荡，充满了小人物的悲愤与无奈。
李遥没有哀嚎。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块冰冷的、刻着“万年县衙从九品下文书李遥”字样的铜腰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九品…芝麻官…
万年县衙…
阿史那虽倒，但卢嗣源那条老狐狸还在…
还有那个神秘的斗篷人…
以及…玉面罗刹的“火锅”之约…
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但这颗从污泥里挣扎出来的“芝麻”，总算在这煌煌大唐的天穹之下，撬开了一丝属于他自己的、微不可查的缝隙。
他抬起头，望向万年县衙的方向，眼神深处，那簇名为“不甘”与“野心”的火焰，在屈辱的冰层下，无声地燃烧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