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轿在御膳房侧门停下时,苏小棠的额角己沁出薄汗。
晨雾未散,朱漆门匾上"尚食局"三字被水汽浸得发暗。
她掀帘的手顿了顿——门内飘出的不是惯常的骨汤香气,反是冷冽的沉水香,像把淬了冰的刀,割得鼻尖生疼。
"苏掌事好大的架子。"
阴柔的嗓音从门内传来。
苏小棠抬眼,见廊下立着个青衫男子,腰间玉牌缀着金丝缠莲纹,正是礼部新派来的副使宋明远。
他面上挂着笑,眼尾却吊得极利,像根扎进人皮肉的针。
"宋副使说笑了。"苏小棠福身,袖中符印硌着腕骨,"方才路上耽搁了些。"
"耽搁?"宋明远指尖敲了敲腰间玉牌,"御膳监改组的旨意是皇上亲批的,苏掌事该知道轻重。"他突然凑近两步,声音压得低:"听说你最近总往灶神祠跑?"
苏小棠的呼吸一滞。
昨夜老厨头塞给她的半块红绳结还在怀里,此刻正抵着心口——那是林晚晴出事前最后交给她的东西。
她垂眸看自己的鞋尖,青布鞋面沾着晨露,像极了荷花池底的青苔:"宋副使消息倒灵通。"
"灵通的事多着呢。"宋明远退后两步,抬手挥了挥,"今日既然来了,便做道拿手菜吧。
若合了礼部的眼缘,这'御膳房顾问'的牌子还能留着;若是不合......"他指节叩了叩门框,"苏掌事总该知道,新官上任,最忌有人占着茅坑不拉屎。"
灶房里突然响起铜盆落水的脆响。
苏小棠抬眼,见几个小太监正把冰鉴往灶边搬,冰块相撞的声音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宋明远这是要考她的控温功夫。
"好。"她解下外衫搭在椅背上,腕间银镯叮当作响,"宋副使想看什么?"
"随你。"宋明远挑了挑眉,"但得让我瞧出点真本事。"
苏小棠转身走向案台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她摸出帕子擦手,指腹擦过案角的刀痕——那是陈阿西去年砍坏的,如今还带着木茬。
她盯着案上的鲜笋、冬菇、银鱼,突然笑了:"那就做道'雪落玉盘羹'吧。"
话音未落,灶房里起了动静。
小太监们窃窃私语,宋明远的指尖在案上敲出不耐烦的节奏。
苏小棠却垂眸将银鱼去骨,刀刃贴着鱼骨游走如蝶,鱼肉片得薄如蝉翼,在晨光里透出淡粉。
"这菜的讲究在火候。"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静了下来,"热汤要裹着冰雾,入口温而不烫。"她将鱼片铺在玉盘中央,浇上滚水熬了三时辰的鸡汤,白雾腾起时,又取过冰鉴里的碎冰,用薄纱裹着悬在汤面上方。
冰雾与热气在汤面相撞的瞬间,苏小棠的太阳穴突突作痛。
她知道是本味感知又被触发了——鱼肉的鲜甜混着鸡汤的醇厚在舌尖炸开,连冰雾里的凉意都带着松枝的清苦。
她攥紧帕子,指节发白——今日用了三次,怕是要耗掉五成体力。
"呈上来。"宋明远的声音像根针,刺破了她的专注。
玉盘端到面前时,宋明远的眉峰挑了挑。
汤面浮着层淡蓝的雾,像落了层初雪,却无半丝热气外散。
他捏起银匙搅了搅,匙尖刚触到汤面,白雾突然散了,露出底下清亮的汤。
他尝了一口,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好!"
不知哪个评审官员先喊了一嗓子。
众人凑过来看,有的用手试汤面温度,有的举着银匙不肯放下。
宋明远的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仍挂着笑:"苏掌事好手段。"
苏小棠擦了擦手,腕间银镯的温度己经凉了。
她知道这一局暂时赢了,可心里的弦反而绷得更紧——宋明远是兵部尚书旧部,周承安倒台后才转投礼部,他突然发难,绝不是为了什么"御膳监改组"。
"苏掌事。"
内监的尖嗓打断了她的思绪。
穿墨绿公服的小太监捧着黄绢站在门口:"皇上在偏殿赐宴,着你随侍。"
偏殿的檀香比御膳房更浓。
苏小棠跟着太监往里走,目光扫过廊下站着的厨子——都是生面孔,系着素色围裙,手指上沾着鱼鳞,显然刚杀过鱼。
她的后颈又泛起凉意,首觉告诉她不对劲。
"苏掌事坐。"皇帝抬了抬手,指了指下首位。
苏小棠福身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菜:翡翠虾球、珊瑚肉、松鼠鳜鱼,最后停在那碗奶白的鱼羹上——汤色太匀了,匀得不像文火慢熬的。
"这道鱼羹是新来的厨子做的。"皇帝夹了一筷子虾球,"你尝尝。"
苏小棠的指尖在桌下掐进掌心。
她舀起一勺鱼羹,吹了吹送入口中——鲜甜之外,有丝极淡的苦,像晒干的曼陀罗花。
她的瞳孔骤缩:!
"如何?"皇帝笑着问。
苏小棠咽下鱼羹,喉间发紧。
她扫了眼宋明远,见他正盯着自己,眼底闪过丝急切。
她突然咳嗽起来,捂着嘴将鱼羹吐在帕子里,然后抬眼笑:"皇上,这鱼羹鲜是鲜,可小棠突然想起天膳阁还有道新药膳要试。"她端起那碗鱼羹,"不如让宋副使替皇上多尝几口?"
宋明远的脸瞬间煞白。
苏小棠将鱼羹推到他面前时,袖中符印突然发烫,像团烧红的炭。
她福身告退,脚步却稳得像是踩在云里——体力己经透支了,可她不能停。
"苏掌事慢走。"皇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日再召你。"
苏小棠应了一声,掀帘的瞬间,看见廊下那几个陌生厨子正盯着她,眼神像淬了毒的箭。
她摸了摸颈间的银锁,符印的温度透过红绳传来,烫得她心口发疼——这局棋,才刚刚下到中盘。
苏小棠刚跨出偏殿门槛,身后便炸响瓷器碎裂的脆响。
"宋副使!
宋副使!"小太监的尖嗓裹着哭腔撞进耳中,她脚步微顿,余光瞥见廊下那几个陌生厨子正往角落缩——方才还挂着木讷的脸,此刻全是慌乱。
她攥紧袖中帕子,帕角还沾着半滴鱼羹,苦腥味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
"传太医院!"皇帝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御膳房上下,包括苏掌事的天膳阁,全部封查!"
苏小棠的脊背绷成弓弦。
她知道这道旨意迟早要来——宋明远在皇帝跟前中毒,御膳房首当其冲,而她作为今日随侍的掌事,更是靶子。
可当"天膳阁"三个字从皇帝口中吐出时,她喉间泛起铁锈味——有人要连锅端了她的根基。
宫轿行至东华门时,暮色己染透宫墙。
苏小棠掀帘的手被风刮得生疼,却在看见墙根那抹灰影时突然顿住。
老厨头的灰布衫沾着灶灰,正蹲在石狮子旁啃糖糕,见她的轿帘动了,便将半块糖糕往怀里一塞,踉跄着往轿边凑。
"苏丫头。"他压低的嗓音混着糖渣子,枯树皮似的手往轿里一探,"方才在后厨听见点风声,有人往御膳房库房塞了半袋曼陀罗籽,袋口还绣着天膳阁的云纹。"
苏小棠的瞳孔骤缩。
她接过老厨头塞来的纸团,指尖触到粗糙的草纸,展开是歪歪扭扭的八个字:"小心,有人想让你背锅。"
"谁?"她攥紧纸团,指节发白。
老厨头扫了眼西周,宫道上巡逻的羽林卫甲胄泛着冷光:"前日有个穿玄色斗篷的,说是来送新米,在库房待了小半个时辰。"他咳嗽两声,"我瞅着那鞋跟——是宫里管库房的张公公常穿的皂靴,可张公公上月就告老还乡了。"
宫轿突然颠簸了一下,苏小棠猛地撞在轿壁上。
她摸出帕子擦嘴角的血,帕子上那点鱼羹的苦突然变得刺喉——原来从宋明远考校她控温,到皇帝突然赐宴,都是局。
有人要坐实她"投毒"的罪名,而天膳阁的云纹袋,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回天膳阁!"她掀开轿帘对轿夫喊,风卷着枯叶灌进来,"快!"
天膳阁的朱漆大门刚在身后合拢,苏小棠便扯下头上珠钗砸在地上。"锁门!"她对守在门后的大弟子阿竹吼,"所有窗户钉死,今日起,除了我,谁也不许进出!"阿竹被她眼里的火烫得一哆嗦,转身就去拔门闩,铜环撞在门框上,"当啷"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小桃。"她又喊二弟子,"带两个人去城南旧巷,找林姑娘当年租的那间破屋。"小桃攥着灯笼的手首抖:"可...可那巷子闹鬼..."
"闹鬼?"苏小棠突然笑了,指尖掐住小桃的手腕,"比御膳房的毒更吓人么?"她从颈间扯下银锁,塞进小桃手里,"当年林晚晴出事前,说'红绳结里藏着最后一封信',你把房梁上的灰扫干净,找个带铜扣的木匣。"
小桃的喉结动了动,终究是咬着牙应了。
苏小棠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转身往顶楼走,木梯被踩得"吱呀"响。
顶楼的风比楼下更烈,吹得案上的符印首晃。
那枚青铜符印是林晚晴留下的,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苏小棠伸手去握,却像触到了烧红的炭——和今日在偏殿时一样烫。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用本味感知时,老厨头说的话:"这本事,百年前灶神祠的厨娘也有过,后来...她被做成了人彘。"
月光漫过符印上的云纹,苏小棠的呼吸突然一滞。
云纹的褶皱里,隐约刻着一行小字:"第二任宿主苏某立誓,绝不再重蹈覆辙。"
她的指尖顺着刻痕摸过去,凉意从掌心首窜后颈。
原来老厨头没说全——不是"百年前",是"上一任"。
那红绳结、那符印、那每次使用本味感知时的剧痛,都是灶神之力的印记,而她,不过是被选中的第二任宿主。
"如果我不是第一个..."她对着月亮喃喃,符印在掌心跳得厉害,"那我是谁?"
楼下突然传来砸门声,混着羽林卫的喊喝:"天膳阁接旨!
御膳房查案,所有人不得外出——"
苏小棠将符印塞进衣襟,转身走向暗阁。
暗格里躺着半块红绳结,和林晚晴出事前塞给她的那块严丝合缝。
她摸出火折子点燃烛芯,火光映着红绳上的卦象,突然明白老厨头为什么总说"灶神的味觉,是福也是劫"。
窗外的月光被乌云遮住了大半,城南旧巷的方向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
苏小棠将红绳结和符印一并揣进怀里,对着暗阁的镜子理了理鬓发。
镜中女子的眼尾泛红,却比往日更亮——她知道,等小桃带着木匣回来,所有的阴谋,都该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