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浩渺无垠的云梦泽涂抹成一片悲壮的赤金。浑浊的湖水荡漾着破碎的霞光,水汽氤氲,模糊了水天相接的界限。一叶孤零零的旧舢板,如同漂浮在巨大琥珀中的枯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尹文盘膝坐在船尾,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掌紧握着粗糙的船橹,每一次划动都牵扯着背部和手臂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钝痛。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西周被暮霭笼罩的水域。芦苇荡如同沉默的墨绿长城,在晚风中起伏,发出沙沙的低语,仿佛隐藏着无数窥伺的眼睛。远处零星散布的沙洲和小岛,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船头,钟离春静静地倚靠着低矮的船舷。她换上了尹文在最后一个小镇上用仅剩的钱换来的粗布衣裙,宽大的衣服遮掩了肩头那道深红色的、如同蜈蚣般的疤痕——那是地下溶洞石室中,“血引”强行愈合伤口留下的印记。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但那双清冷的眸子,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锐利和沉寂,如同冰封的湖面,倒映着水天一色的苍茫。
溶洞石室中那场惊心动魄的“归墟”仪式,强行压制了她血脉的反噬,修复了致命的创伤,却也如同在她灵魂深处凿开了一道冰冷的裂隙。属于“无盐之血”的记忆碎片和那“承天之罚”的沉重宿命感,如同烙印般深深刻下。她变得更加沉默,眼神中时常掠过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洞悉世情般的苍凉与疏离。只有在偶尔望向尹文时,那冰封的湖面下,才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依赖的涟漪。
“看到炊烟了。”尹文的声音打破了船上的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警惕。他指向右前方芦苇荡深处,一缕极淡的灰白色烟柱正袅袅升起,在暮色中几乎难以分辨。
钟离春微微抬眸,顺着他的指向望去,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尹文调整船橹,舢板如同游鱼般悄然滑向那炊烟升起的方向。水流变得平缓,芦苇丛更加茂密。拨开几丛密集的芦苇,眼前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水村。几十座低矮的、用芦苇和泥巴糊成的棚屋,如同鸟巢般散落在几块相连的沙洲上。简陋的木栈道连接着棚屋和水面,几艘破旧的渔船随意地系在木桩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水村异常安静。没有孩童的嬉闹,没有妇人的浣洗声,只有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水鸟的鸣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被压抑的绝望气息。一些棚屋的门窗紧闭,门楣上挂着枯萎的艾草。
尹文的心沉了一下。瘟疫?还是别的灾祸?
他将舢板小心地靠在一处空置的木栈道旁。刚系好缆绳,一个穿着破旧葛衣、佝偻着背的老渔夫,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竿,从最近的一间棚屋里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老渔夫的脸上刻满了风霜和水锈的痕迹,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这两个明显是外乡人的不速之客。
“老丈,叨扰了。”尹文抱拳行礼,声音尽量温和,“我们是过路的行商,船坏了,想借贵地歇歇脚,买点吃食,顺便打听点事。”他刻意隐去了真实身份和目的。
老渔夫的目光在尹文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背上的硬弓和腰间的短刀,最后落在船头那个虽然穿着粗布衣裙、却难掩清冷孤绝气质的女子身上。老渔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麻木掩盖。
“行商?”老渔夫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楚地口音,“这年月,兵荒马乱,疫病横行,哪还有行商敢走云梦泽?”他摇了摇头,竹竿点着脚下的沙地,“村里……不太平。前些日子闹了‘水蛊瘟’,死了好些人……剩下的,也都半死不活。吃的?自己都吃不饱。歇脚?棚屋空着,你们自便吧。只是……”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水面和芦苇荡深处,声音压得更低,“夜里……莫要乱走,听到什么……也莫要出来。”
老渔夫说完,不再理会他们,拄着竹竿,步履蹒跚地走向另一间棚屋,背影佝偻而孤寂。
尹文和钟离春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水蛊瘟”?疫病!这云梦泽的凶险,果然不仅仅是自然环境的恶劣。
两人选了靠近村边、相对独立的一间空置棚屋。屋内极其简陋,只有一张铺着干草的破旧竹榻,一张矮桌,一个缺了口的陶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草药苦味。
尹文将钟离春安顿在竹榻上,她立刻闭目调息,苍白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地下溶洞的“归墟”虽然保住了她的命,压制了反噬,但她的身体依旧如同被掏空般虚弱,需要时间恢复。
“你歇着,我去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顺便打听打听。”尹文低声道。
钟离春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尹文走出棚屋,暮色己经完全笼罩了水村。几盏昏黄的油灯在棚屋的缝隙中透出微弱的光芒,如同鬼火。他沿着狭窄的栈道向村中走去,刻意避开了几间挂着艾草、门口放着药渣的棚屋。空气中那股绝望的气息更加浓郁。
他在村中唯一一处稍显“热闹”的地方停下——一个简陋的草棚下,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村民围着一小堆篝火,火上架着一个陶罐,里面煮着一些看不清内容的糊状物,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味道。
尹文走近,抱拳道:“各位乡亲,叨扰了。在下是过路的,想……”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恐和哀求:“先生!先生行行好!看看我的娃儿吧!他……他烧得厉害,身上……起红点……”她不顾一切地将怀中气息微弱、脸颊通红、身上隐约可见红斑的婴儿递向尹文。
尹文的心猛地一揪!这症状……与阳晋城那场恐怖的混合瘟疫何其相似!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查看。
“别碰!”旁边一个满脸水锈的老渔民猛地厉喝,一把拉住了妇人的胳膊,眼神充满恐惧和警告,“是水蛊瘟!碰不得!沾上就死!”
那妇人如同被烫到般缩回手,抱着婴儿绝望地哭泣起来。周围的村民也都面露惊恐,下意识地远离了那对母子。
尹文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那婴儿痛苦的小脸,又看着周围村民恐惧麻木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医者的本能在他心中激烈冲突。他想起了阳晋城外那对抱着垂死女童的老夫妇,想起了自己当时的舍弃。难道在这里,他还要再一次袖手旁观吗?
“护好医道……”孙膑的嘱托在耳边回响。这医道,难道只能在安全的环境下施展吗?
就在尹文内心挣扎之际!
“哇——!”一声凄厉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婴儿啼哭,猛地从村外芦苇荡深处传来!划破了水村死寂的夜空!
紧接着,是几声更加尖锐、短促的鸟鸣!那鸣叫声调诡异,带着某种刻意为之的节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