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膑低沉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书房内短暂的宁静。尹文心中一凛，放下手中尚有余温的药粥，沉声道：“孙先生请进。”
门被推开，钟离春推着孙膑的轮椅无声地滑入书房。昏黄的灯火下，孙膑的脸色显得有些凝重，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锐利依旧，却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寒意。钟离春将轮椅停在书案前，便如同影子般退到门边阴影处，怀抱巨弓，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窗外夜色，仿佛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感知。
“先生，”孙膑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我们在魏都大梁的‘眼睛’传来密讯。庞涓，动了。”
尹文的心猛地一沉，屏息凝神。
“魏王近日染疾，咳喘不止，太医院束手无策，朝野震动。”孙膑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轮椅扶手，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如同催命的鼓点，“庞涓借此机会，大肆宣扬此乃‘天罚’，暗示魏国近年征伐过甚，有违天和。他更进谗言，言赵国暗中勾结巫祝，施邪术诅咒魏王，欲乱魏国社稷！”
“欲加之罪！”尹文脱口而出，眉头紧锁。这分明是庞涓惯用的伎俩，栽赃陷害，挑起战端。
“正是。”孙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魏王病中惊惧，又被庞涓蛊惑，己下旨命庞涓整军备战，不日便将挥师北上，以‘代天伐罪、驱除邪祟’之名，兵锋首指赵国邯郸！”
尹文倒吸一口凉气。赵国！一旦魏赵开战，本就脆弱的列国平衡将被彻底打破，战火将席卷整个中原！而庞涓，将借此战进一步巩固其在魏国的权势，甚至可能一举吞并赵国！
“此战，庞涓志在必得，亦势在必行。”孙膑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刃，死死盯着尹文，“他不仅要借此清洗朝中异己，更要借此战立下不世之功，彻底堵住悠悠众口！而我……” 他放在空瘪腿包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复仇的火焰在他眼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
“先生，”孙膑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恳切，“庞涓此獠，用兵诡诈，尤擅长途奔袭，以快打慢。然大军远征，最惧者何？”
尹文瞬间明白了孙膑的意图，心念电转：“粮道断绝，士气低落……还有……疫病！”
“不错！”孙膑眼中精光大盛，“尤其此番他以‘驱邪’为名出兵，若其军中反生大疫，岂非天大的讽刺？更会动摇军心，迟滞其兵锋！先生乃当世防疫圣手，更兼有洞察‘秽气’之能！膑恳请先生，以‘太医监’之权，密切关注魏赵边境动向，尤其是……庞涓大军可能经过的路线、扎营取水之地！若有可能……”
孙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助’他军中‘秽气’早生，亦或……令其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尹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上来。孙膑这是要他将医术，不，是将防疫之术，化为无形的刀剑，投向庞涓的军队！这与他救死扶伤的医者仁心，背道而驰！
“孙先生！”尹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医者之道，在于活人，而非……而非……”
“先生！”孙膑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庞涓不死，天下不宁！赵国若亡，齐国唇亡齿寒！届时战火延绵，尸横遍野，疫病横行，又岂是先生一人之力能救？今日以非常之手段阻其兵锋，挫其锐气，正是为了救更多无辜之人于日后战火！此乃大仁！非小义可拘！”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尹文：“先生曾言，愿追随我左右，研习医道，济世救人！今日这天下，便是最大的病体！庞涓，便是那侵入骨髓、腐化血肉的疽毒！剜去此毒，虽见血光，却是救天下之良方！先生之医术，便是那最锋利的柳叶刀！”
这一番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尹文的灵魂上。他救死扶伤的信念与眼前残酷的现实激烈碰撞。他想起了边境那场瘟疫中无助死去的士卒和村民，想起了庞涓在刑台上那残酷的笑声，想起了孙膑空荡的双腿下那刻骨的恨意……孙膑说得没错，庞涓不死，天下永无宁日，会有更多无辜者死于战乱和随之而来的灾难。
一股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使命感压在了尹文肩上。他沉默良久，书房内只剩下灯花爆裂的轻微噼啪声和三人沉重的呼吸。最终，他缓缓抬起头，迎上孙膑那燃烧着复仇烈焰却又无比清醒的目光，声音干涩而沉重：
“……尹文，明白了。我……会去做。”
孙膑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和更深的信任。他点点头：“有劳先生。具体事宜，膑会通过可靠渠道，将庞涓大军的动向及可能路径，及时告知先生。如何‘助’其生‘秽’，如何令其疑惧，便全凭先生妙手施为了。切记，务必隐秘！庞涓生性多疑，耳目众多，切莫打草惊蛇。”
“尹文省得。”尹文郑重应下。这一刻，他感觉自己踏过了一条无形的界限，手中的柳叶刀，沾染上了战场硝烟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