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营地的喧嚣归于沉寂。尹文将那罐散发着清雅兰香的药膏和素净的手帕小心收好，心中那份莫名的悸动与疑虑暂时压下。他深知，眼前的平静如同薄冰，冰层之下，是孙膑积蓄的暗流与庞涓的虎视眈眈。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带来几分暖意。尹文例行去为孙膑检查伤腿。经过持续的抗生素治疗和近乎苛刻的无菌护理，那曾经狰狞可怖的伤口己经明显收口，红肿尽褪，虽然留下大片深褐色、扭曲的疤痕，但边缘的新肉昭示着愈合的生机。骨髓炎的风险被成功遏制，剩下的便是漫长的调养和适应这具残缺的身体。
钟离春依旧沉默地侍立在一旁，如同守护神祇的雕像。当尹文仔细解开绷带，露出那丑陋却己无生命危险的疤痕时，她紧抿的唇线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目光飞快地从尹文专注的侧脸掠过，又迅速垂落，盯着自己按在剑柄上的手。
“先生妙手，”孙膑的声音响起，比前些日子中气足了些，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虚弱清朗。他靠在特制的轮椅靠背上，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空瘪的膝盖下方，语气听不出悲喜，“这双腿，算是彻底‘清净’了。”
尹文仔细为他重新包扎好，动作轻柔而熟练。“孙先生吉人天相，创口己无大碍，只需好生将养，避免劳累。假以时日，行动无虞。” 他刻意避开了“行走”这个字眼。
孙膑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他挥了挥手，示意钟离春：“春，去备些清茶来。”
钟离春无声地躬身，退出帐外。
帐内只剩下尹文和孙膑两人。阳光透过帐帘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一时有些安静。
“尹先生，”孙膑打破了沉默，目光转向尹文，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异常清明，带着一种卸下病痛伪装后的锐利，“膑这条残命，是先生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拽回来的。救命之恩，如同再造。”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字字千钧。
尹文连忙摆手：“孙先生言重了。医者本分，当不得如此……”
“当得。”孙膑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他微微前倾身体，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确切地说，是膝盖残端上方），那姿态带着一种正式和郑重。“若非先生神乎其技，更兼临危不惧，智勇脱困，膑早己是魏营枯骨，或曝尸荒野。这份恩情，膑此生铭记。”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而冰冷，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
“先生可知，那夜在魏营，庞涓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孙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
尹文心中一凛。他知道，孙膑终于要揭开那血淋淋的伤疤了。他屏息凝神，轻轻摇头。
“只因一卷《孙子兵法》。”孙膑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冰冷入骨的弧度，“我祖父孙武所著，兵家至宝。庞涓与我，同拜鬼谷先生门下。他天资聪颖，却心胸狭隘，尤忌我深得师父真传，尤忌我通晓祖父兵法精要。”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空荡的腿上，那平静的表面下是翻涌的恨意：“他假意邀我入魏，许我高官厚禄，实则只为套取兵书。我初时念及同门之谊，倾囊相授。然其贪欲难填，欲独占全篇。我察觉其心术不正，恐其得全卷为祸天下，便推说祖父临终所授不全，尚有精要未能参透……”
孙膑的声音变得冰冷而飘忽，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于是，他便设下毒计。诬我私通齐国，图谋不轨。魏王震怒，下狱严刑。庞涓亲至狱中，假惺惺探视，言可救我脱困，但需我默写兵书以证清白。我……我竟信了！” 他放在腿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那是一种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的、深入骨髓的痛楚。
“我忍着酷刑伤痛，在狱中昏暗油灯下，将所知兵书要义，一字一句，默写于竹简之上……” 孙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随即又被更深的恨意取代，“当我将最后一卷递出，满心以为能重获自由时……等待我的，却是他亲自监刑的……膑刑！”
“他站在高处，俯视着被按在刑台上的我，”孙膑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每一个字都滴着血，“他说：‘师弟，兵家之道，贵在专精。你这双腿，行走西方，恐有泄露天机之虞。师兄替你去了这累赘，也好让你安心著书立说，岂不美哉？’ 那笑声……如同夜枭啼鸣……”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寒意刺骨。尹文听得毛骨悚然，他能想象到那副画面：孙膑在巨大的希望后迎来最残忍的背叛和毁灭，而庞涓那张英俊的脸上，定然挂着胜利者残酷而满足的笑意。
“双膝碎裂，筋骨尽断……那痛楚……足以让任何人昏死过去。”孙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但我没有。我看着自己的血染红了刑台，看着庞涓那张虚伪的脸，听着他刺耳的笑声……那一刻，什么兵法韬略，什么同门情谊，都化作了灰烬。只剩下一个念头——活下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此仇，必报！”
